又见姐姐,姐姐的笑容里已经有点慈祥了。
望着我这个当国家干部的弟弟,姐姐的脸上竟然显出几分羞怯,就在她用指尖抹去桌面上细微的灰尘时,我看见那么多白发已经悄悄地爬上了她的耳轮。哦,又有几年没见面了?我已记不清楚。岁月啊,你这无情的风霜,真的叫常在我梦乡里出现的那个姐姐、那个温柔的山里闺女,现在变老了吗?
她不是我的亲姐姐,是我大伯的女儿,也是这世上唯一的、我最亲的姐姐了。
应该是三十多年前吧,在我生命的河滩上,我第一次读到了山里闺女特有的芬芳。她纯洁而又活泼,善良而又健康,就是一件旧衣裳穿在她身上,也显得那么合体、那么漂亮。让人感到离奇的是,我们那儿的穷山穷水是怎样养育了这样好看的闺女。她洁白的脸庞、明媚的眼睛仿佛永远都闪动着亮晶晶的光芒;一头乌黑的秀头,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木梳蘸着清水梳成的,平展而光滑。在那个年月,怕是很讲究的女孩子才会有的刻意而又含蓄的修饰吧。
我们家住在县城,每到放假,我就急着回到老家和兄弟姐妹们一起玩耍,现在想来,少时的玩耍真是我人生无价的课程。姐姐教我割草,割罢草装篮时怎么按角怎么按梢,跟着锄窝点豆时怎样用手指捻着豆粒不至于多点也不至于少点,翻红薯秧子怎样用力才不至于把秧子翻断。饭中了,头一碗给老人,最后一碗才是她的,这些都是从来不变的规矩。春天来了,她教我认哪是迎春花哪是杜鹃花;秋天来了,她教我哪是玉蜀黍上的“灰包”,哪是柿树上应留的一枚“老鸹叼”。
有年秋假,我在老家受凉了,为了发汗,姐姐给我做了一碗汤面条,那碗面条真香,薄溜溜的白面条上面漂着葱花和油珠子。那个年月啊,一来有病,二来还是馋,见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姐姐笑起来:“看你那吃相,碗沿儿上滴拉成这……”说着用筷子把碗沿儿上拨拉得干干净净。是姐姐教会了我吃饭的文明,尤其是吃饭时要注意碗沿儿上的干净……蒙眬中,这些事儿小如豆粒,但它一如做人伟岸,只有身心干净,才有把高贵头颅仰起的可能。
我清楚地记得,大伯在重病期间,躺在病床上心情烦躁万分,常常毫无缘由地拿别人出气,有一次姐姐去给他送水,他不由分说一巴掌把姐姐手里的碗打翻,厉声骂着粗话,照姐姐的脸上使劲扇了几个嘴巴子。姐姐吃了一惊,虽然鲜血已经从嘴角流下来,但她眼里噙着泪水,没有出声,直到大娘过来护住姐姐,眼看要斥责大伯的时候,姐姐才哭着说:“妈你甭拦,叫爹打我几下出出气,我不嫌疼,啊……妈……”大娘哭了,当姐姐抽咽着跪在大伯床前时,大伯扭过脸去,也落下了生命垂危的浊泪。
大伯英年早逝,他把悲剧人物的角色留给了妻子,却把生活的漫长和沉重交给了闺女,在以后的日子里,女儿陪伴着母亲凄苦地思念着同一个男人。我常在夜半的睡梦中,突然地听到里屋大娘和姐姐共同的哭声。大娘是纯粹的哭,而姐姐的哭声里却伴着心疼……
姐姐要出嫁了。这一天或早或晚,总会到来的。
那一天,姐姐穿着红衣裳,在接送人群的簇拥下,由我们村走向了另外一个村庄,随着鞭炮的炸响,姐姐迎来了她一生中最难忘的隆重。我在后面隔着许多人,影影绰绰地望着那片红,心情有些沉重:人世茫茫,风雨沧桑,就这么个简单的仪式一过,姐姐就不是我们家的人了,就由纯粹的亲人变成了真正的亲戚,而亲戚又怎能回归到亲人的纯粹呢?我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世事浩渺如烟,天上白云悠悠……
直到许多年以后,大娘躺在病榻上,我推开病房的门,看到的是她们母女在安静地相伴相依。看见我,姐姐欠欠身站起来,依然那么亲。就在那一刻,我从姐姐柔弱的眼神里,忽然看到了她沉寂的坚忍。哦,是的,是一个平常女人的坚忍和不可思议的勇气——对生活和生存永久的希冀。
姐姐爱情幸福,家庭和睦,育有子女,今儿子已大学毕业,暂供职于南方某市。所以说,姐姐白发生,没怨谁;所以我说,对姐姐好一点,只因未来的不知,已去的难回。
□赵团欣 本版插图 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