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大哥是姨妈的大儿子,居住在大别山脚下一个仅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庄,那是一个具有南方风情的美丽的地方。大哥是小时候一次发高烧用药不当失聪的。姨妈说:“十聋九哑。”为了证实大哥是否实聋,他们曾在大哥背后点放了一个“炸雷炮”,然而他却毫无反应。这让姨妈的心彻底凉了。
在附近山庄里,大哥因精明能干而闻名。他心灵手巧,就连男人们从不沾边的纺花织布他都干得得心应手,更不要说农活儿了。我小时候曾寄养在姨妈家,那年暑假我放牛时穿的第一双草鞋就是大哥为我编织的,大小合适,质地松软,美观大方。
大哥的哑语手势都是他自己发明创造的,十分明确易懂,甚至是惟妙惟肖。一天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上大哥牵着牛回家。他见到我非常兴奋,拍拍牛背,指指北方,又做出个犁地的动作,然后伸出三个手指,又用食指在自己脸上点了几下。我知道他是去给三舅犁地了。因为三舅脸上长有几个不起眼的麻子。我连忙笑着伸出拇指,一是告诉他我懂了,二是说你受累了,谢谢你。后来,他让我骑在牛背上,大哥和那头与他搭伴已近10年的老水牛并排走着,那么默契。牛缰绳在牛鼻子和他的手之间形成了一个“U”字。
作为长子,春节的祭祀都是大哥操持的。从香火的点燃到对祖宗牌位的叩拜,一招一式,做得那么认真和到位,令人肃然起敬,就连门神和对联也是由他亲手粘贴上。
在那生活艰辛乏味的年代里,大哥见人总是乐呵呵地笑,似乎是在对所有的人祝福。我大学毕业后,曾与妻子一起回到那个阔别多年的小村庄,在那个没有大门的院落里,我的大哥带着他那独特的甜蜜满足的微笑,蹲在厨屋的门槛上。当我把一支过滤嘴香烟递给他时,从不吸烟的他欣然接受,羞红着脸把烟点燃,引来亲朋、乡邻的一片笑声。我知道,大哥认为我是衣锦还乡了。
前些年我又回去看他,大哥深情地抓着我的手,许久许久不松开。他向我模仿大嫂病故时大口大口喘气时的情景。作为医生,我知道,这是肺心病病人的濒死呼吸。“交谈”时,大哥的眼里始终含着泪花。
大哥活了80多岁。孩子们告诉我他后来很少活动和“说话”,是无疾而终,老死的。而我却不这样认为。我判断:大哥是因孤独,死于抑郁症,病因就是大嫂的离去。
大嫂原是姨妈的养女。那是在一个灾荒年,姨妈在逃荒途中偶遇一个讨饭的孤儿,好心的姨妈收留了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对这个家和大哥都有了感情,于是他们就顺理成章地结成了夫妻。他们生男育女,在无音的世界里厮守生活了半个多世纪。他们之间是无言的爱,是特殊的心心相印。
大嫂是大哥的依托和支柱。这种依托和支柱,既有生活的,也有精神的。大哥去了,他到另一个世界去寻觅他的爱人了。因为我的大嫂正在那个世界焦急地等候着他,他们都期盼在一个崭新的有声世界里开始再一次的人生。 (地 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