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张失踪孩子的照片摆在羊爱枝面前。

　　加急求救信直寄总理温家宝，信中，一位46岁母亲的泣血呼喊：“救出我们被魔鬼哄骗、绑架，而生活在地狱中的孩子吧！”2007年6月11日，母亲羊爱枝发出了这封信。

　　最近两个月来，关于山西诸多黑窑厂扣留了大量未成年人充当苦力的消息，在河南省上千个失子家庭中飞快地流传。包括羊爱枝在内的数百位父母自发组队，遍访山西运城、晋城、临汾等地的数百家窑厂，一条血泪铺就的“黑工之路”被逐渐揭开。

　　在最初发起的6位家长中，已有两人幸运地找到了自己的孩子。其中一个孩子竟是被担架抬出来的——这个17岁的少年当时身上大面积重度烧伤，双脚已变形。

　　今年5月，河南电视台都市频道曝光此事后，闻讯前往电视台求救的家长居然超过1000人。　

　　这是一条怎样的“黑工之路”？到底有多少少年深陷黑窑厂？他们经受的是什么样的折磨？解救之路为何如此艰辛？记者为此赴河南、山西展开调查。

　　万里寻子

　　2007年3月8日，郑州市民羊爱枝未满16岁的孩子王新磊离奇失踪。走遍数百个网吧、张贴数千张寻人启事后，羊爱枝几乎绝望了。但3月底，河南孟州一位家长拨通了她的电话，重燃了羊爱枝寻子的希望——那位家长的两个孩子，幸运地从山西一黑窑厂逃脱。

　　4月初，羊爱枝踏上赴山西寻子的征途。在运城、晋城、临汾，可怜的母亲长跪在窑厂门前，询问孩子的下落。虽然没人见过儿子王新磊，但她发现：这些几乎与世隔绝的窑厂里，埋藏着惊天秘密。

　　“我跑了不下100家窑厂。”她说，“几乎每处都有孩子被强迫做苦力。”有些孩子甚至还穿着校服，印有“郑州××中学”的字样。而亲见的场景令她肝肠寸断：“他们蓬头垢面，赤手光脚，砖车拉不动时，监工就在后面用鞭子抽……”

　　有孩子避开监工的视线，跪下恳求羊爱枝把自己带走，或偷偷地塞给她字条，上面写着家里的地址和电话。羊爱枝尝试着带走他们，但失败了。有监工对她抡起了大棒。

　　回到郑州后，她觉得个人之力难以维系寻子之路。通过媒体，她很快寻找到了同盟者：巩义的张山林、郑州的柴伟等一共6家人。4月20日，家长们再赴山西。在晋城地区高平市、临汾地区洪洞县等地的公安局，羊爱枝蹲在局长办公室门口，声泪俱下，终于拿到了当地公安部门出具的协查公函。在当地派出所的协助下，他们一举解救了数十位未成年人。

　　在郑州火车站工作的小桃，是这些家长中最幸运的一个。3月6日清晨6点多，她15岁的儿子赵海洋在上学路上，被一陌生人以要求帮助搬纸箱为由，强行塞进面包车。赵海洋先是被转卖到河南焦作一处砖窑厂，呆了一周后，赵海洋逃跑未遂，当夜，被包工头紧急卖到山西。5月初，小桃在山西晋城的鲁村砖窑厂，幸运地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当赵海洋被母亲一把拥住时，竟是一脸茫然。

　　民间解救

　　5月9日，记者与家长们一道赶往山西。经实地探访后，那些被摄像机偷录下的场景，令所有观众怒不可遏——

　　在山西万荣县六母村附近的4家窑厂中，都有一二十个孩子，其中最小的8岁，在砖机前机器人一般干活。被问及籍贯时，孩子恐惧地看着手拿三角带的监工，木讷地摇头。河南家长寻子的消息，已在砖窑厂主中互相传递。部分砖窑厂转移了孩子，甚至有窑砖厂监工看到有人来，就提前用高音喇叭报警。

　　而自发的解救行动，虽与采访相伴而行，但却困难重重。河南省烟草局一位家长在电视上认出了自己的儿子，但等他赶到窑厂时，孩子已经被转移走。窑厂主当着警察的面嚣张地说：“我们这儿没有啊，你拿出证据来！”

　　4月27日，16岁的朱广辉被解救出来，窑厂主迫于压力支付了600元工资后，送到山西永济市城北派出所。

　　朱广辉曾答应家长，一起指证害过他的黑心窑厂主。但当天下午，孩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此时，他的父亲正在赶来接他回家。截至目前，孩子依然去向不明。当解救孩子的画面在电视上播出后，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自5月下旬起，打往电视台的热线电话已累计两千多个，上千名失子家长手拿着相片，来到电视台求助。而数百位家长则自发聚集山西运城，追随前方的记者和羊爱枝，奔波于各地的窑厂之间。

　　但由于窑厂主们的提前转移，使得真正获救的孩子只有40多个。

　　黑窑内幕

　　逃出虎口的孩子，描述了那些黑窑厂的状况——大都依山坡而建，三面为土山，一面是出口，出口处狼狗当道。监工和包工头也住在出口处。平素只要大门一锁，监工居高临下，整个窑厂状况一目了然。孩子们被运来时多半不熟悉地形路况，即便他们跑出大门，也不知该逃往何处。

　　6月8日，17岁的张文龙终于回到了河南巩义的家。今年3月初，他在郑州火车站被人贩子以迷药设局，沦为“黑人”。

　　随后3个多月时间里，他一直被禁锢在山西洪洞县曹生村三条沟砖厂。4月26日，当他和另外3个黑工被迫去还未冷却的窑口出砖时，被滚烫的红砖严重烫伤。但工头没有把他送进医院，鼓动他用土法治疗——用黄土往伤口上抹。5月底，当地警方前往一窑厂登记外来人口时，发现了悲惨的场景，张文龙得以逃出魔窟。在山西焦化职工医院进行紧急治疗时，他向医院职工要了手机，给正在永济寻找他的父亲打去了电话。

　　张文龙的父亲说，孩子目前反应迟钝，常常语无伦次。但记者问及砖窑厂时，孩子咬着牙迸出了“监狱”的字眼。记者从孩子断断续续的回忆中，勾勒出这家窑厂的惊人黑幕——

　　苦力们清晨5：00起床，午夜12：00收工。一日三餐均为凉拌包心菜或萝卜，馍是冷的。他们3个月吃不到肉，只能眼看监工们享受狗肉和啤酒。由于缺水，黑工们都是3个多月不洗头、不洗澡，甚至不洗脸，虱子遍身。他们睡在工棚里，床就是铺在地上的棉絮。为了防止工人在黑夜逃跑，监工会在夜间锁住工棚大门。整整一夜，吃喝拉撒全在这黑黢黢的工棚里，腥臊味曾令许多寻访到此的家长闻之即吐。原先允诺的工资是每月800元，但直到他们被解救时，分文没有。张文龙称，他亲见来自陕西汉中的一个同龄人，逃跑未遂被打成了残废。

　　2007年春节前后，窑厂两位工人被监工殴打致死。记者暗访时，从当时埋尸的工人口中听说，在埋掉他们时，两个人似乎还有呼吸。6月6日上午，殴打致人死亡的砖厂打手赵延兵被警方抓获并押回洪洞。

　　

　　运输线路

　　这条充满着暴虐的“黑工之路”，究竟是怎样的链条？记者大量接触了寻子家长以及被解救的孩子，并得到当地警方的配合，一条运输线路得以初步揭示。

　　类似贩卖未成年人往山西从事苦力劳动的事，十几年前发生过，但多为个案。巨大的利益驱动着这个地下产业的发展，它迅速网络化、规模化。那些十六七岁，具备一定劳动能力，但又易于被威吓控制的孩子，越来成为猎物。

　　起点从人贩子和黑中介开始，他们多在火车站、长途汽车站等地搜寻目标，遇到合适对象后，往往采取“介绍高薪工作”等方式，将孩子诱骗至附近的出租屋。

　　目前，已有人贩子甚至以赤裸裸的绑架方式掳掠孩子。羊爱枝的儿子以及被解救回来的赵海洋，均是清晨6点多，在大街上被人贩子以帮助搬箱子为名，直接塞进面包车。

　　经一获救的孩子指点，记者在郑州火车站附近、商代遗址旁观察过这样的一个出租屋——独立的二层小楼，一铁制楼梯通上，四周窗户都被砖封闭，位于老城墙内侧外乡人混居处，治安条件差。

　　张文龙就在这里被关了24小时。等人数达到一定规模——比如五六个甚至更多时，人贩子就会派专人联系面包车，实施运输。可以核实的一条运输路线如下：从郑州先至新乡、焦作——这里仍在河南境内，也有部分黑窑厂；再出河南境抵山西晋城，至运城、临汾地区以及下属各县。为避免后患，同车孩子往往沿途被拆散，尽量避免同乡相认的可能。一旦进入窑厂，窑厂主会扣留孩子的行李、证件，给孩子并重新起名，应付人口登记和家长的追寻。

　　在人贩子和窑厂主之间，还有着另一重要的角色——包工头。每隔一段时间或适逢有关部门检查，他们将承担孩子的转移任务。多位孩子对记者回忆，包工头一个电话，他们就会被押送转运到其他窑厂。显然，一张职业化的运输转移网已经悄然形成。

　　罪恶之源

　　“黑工之路”背后，是令人心惊的暴利诱惑。

　　经记者调查，人贩子介绍一个未成年黑工，可得介绍费400元～500元。少年刘乙峰回忆，他亲眼看见窑厂主点钞票给来人支付费用。但这只是利益链条中最不起眼的一环，更大的空间存在于窑厂主和包工头之间。

　　在山西，黏土资源比比皆是。与煤矿相比，一个窑厂的成本要低得多——只是人力成本、经营手续和税费。大部分黑窑厂毫无身份可言，窑厂主多为当地人，他们利用本地资源负责应付手续和检查，将砖窑厂生产承包给外地的包工头，包工头再雇人生产。

　　已被查封的山西洪洞县三条沟窑厂情况恰是如此。窑厂主为该村党支部书记之子，因其关系，该窑厂手续全无，却能照常生产。生产承包给了河南人衡庭汉，每出1万块砖，窑厂主支付其360元。而现在每1万块砖的市场价，为2000元～3000元。不难看出，窑厂主榨取的利润在10倍上下，留给包工头的只是蝇头小利。作为“食物链”的下端，包工头在既有利益有限的情况下，必然要克扣工人工资，或设法寻找更低廉实用的劳力。易于控制的成年残障人及未成年人，自然成为猎取目标。

　　失子家长们的寻访经历，还让他们怀疑：“和黑煤窑一样，黑窑厂背后的保护伞，很容易想象到。”一位家长说。

　　跨省解救

　　令人振奋的信息正在传来，6月9日至12日，河南全省公安机关已展开“打击拐骗强制他人劳动专项行动”第一次集中统一行动。在此次行动中，警方共从黑窑厂解救被强制劳动的未成年人29名、智障人员10名。警方还刑事拘留涉嫌强迫他人劳动、非法拘禁等犯罪嫌疑人58名，行政拘留62名。

　　更大规模的跨省解救行动已在酝酿之中，并将于近日展开。

　　河南省公安厅一位官员对记者表示，彻底打击黑窑厂的非法用工以及如何防止今后死灰复燃，还有赖于劳动监察、工商管理等多部门配合。至于跨省解救，则更需两省之间的协调合作。

　　山西运城等地警方近期也展开了类似的专项行动，解救了不少黑工。

　　据悉，河南省公安厅已经把“山西黑窑厂强迫未成年人做窑工”的犯罪行为，紧急上报公安部，请求公安部督促山西警方清查黑窑厂，解救在山西黑窑厂受奴役的那些河南孩子。

　　羊爱枝的孩子还一直没有线索，现在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两省彻查打击上，她说:“也许有一天孩子就会回来。”更多的家长们，则依然循着这条罪恶的“黑工之路”，在山西与河南之间大海捞针。

　　(文中被拐卖少年一律为化名)

　　(据《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