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来城小住，说起老家闹鼠患，想要一只猫。正巧同事家的猫添丁，一句话，一个纯白色的杂交波斯小猫咪就来到了我们家。

　　最兴奋的是儿子。他找来纸箱，把他的小绒毯垫在箱子底儿，拿自己的小浴巾给猫咪睡觉时盖，还将自己的小碗儿、小盘子给猫咪吃饭用。

　　最担心的也是儿子。他整天缠着让奶奶多住些日子，就怕奶奶走了把猫咪领走。到了奶奶要回去的时候，他抱住猫咪不松手，那扑簌的泪珠子让奶奶心疼，她只好割爱。猫咪就成了我们家的常住人口。

　　我不大喜欢猫。

　　先是嫌它添忙加乱。当时，我们一家三口住38平方米的两居室，有一个不足3平方米的阳台。儿子自小喜欢小动物，为了满足孩子的爱心，我们在全楼唯一没有封闭的阳台上，已经养了一对荷兰猪、两只小白兔、4只点子鸽，还有土鳖、蝈蝈、蚂蚱这些短时过客，屋里还有十几条热带鱼。一家人下班、放学回来，大把的时间都花在它们身上。虽然忙中有乐，乐中也增长了不少知识，可这活物太多了也难伺候啊！

　　阳台上的小动物都被圈在笼子和池子里，你只要撒点玉米，弄点菜叶，喂喂吃吃，扫扫拖拖就行了。可猫咪是跟我们一起饮食起居，比添个小孩子还麻烦呢。16年前也没听说过什么猫粮，即便有也不一定有闲钱给它买。猫的伙食跟儿子一个标准，买点肉啊、鱼啊、奶啊，都是他俩专用，我和先生很少沾边儿，不是我们宠猫、惯猫，若不给猫吃，儿子是断然咽不下去的。猫咪又特别爱吃生鱼儿，我就一次买好多，分成小包放到冰箱里。猫咪看见生鱼儿就跟抓到老鼠一般，它呜啊呜啊地吃，儿子哈哈哈地乐。

　　再是嫌它乱中添脏。我有洁癖，见不得一点儿脏，可高贵的猫咪也爱拣最干净最舒适的地方睡觉，弄得我三天两头得给它洗澡，还得加倍清洁环境，以免弄脏了猫咪的手脚，在床上、被上画梅花。猫咪越长越大越吃越多，自然拉尿也多。从外边猛一进门，我总闻着有股子猫味儿。

　　三是嫌它乱抓。“磨爪”是猫的天性，也是它每天要练的本事。一觉醒来，它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沙发，像除恶气似的抓，的确良卡其面料的沙发罩，前后左右被它的利爪弄成了抓绒。我大声呵斥：再抓把爪子给你剁了！每到这时，儿子不论是在写作业，还是在看电视，都像自己犯了错似的慌忙跑过来，小心地将猫咪抱走，嗔怪地说它：你怎么又惹妈妈生气了？

　　我爱儿子，儿子爱猫，我也只好忍了。慢慢地培养训练吧。

　　先是教它上厕所拉屎撒尿。我们将猫咪原先拉尿的小纸盒放到卫生间的便池旁边，然后抱着它成百上千遍地跟它讲，要当好孩子，不能随地大小便，要拉尿在便池里，不然就把你扔出去不要了。亏了那时家里都是蹲便器，要是现在的坐便器，训练起来难度会更大。猫咪真聪明，只几天工夫就长了记性，以至后来不论在床上、沙发上、人身上睡得多香甜，只要解手，哧溜一下便钻进厕所，不管大小便，从来没有弄到便池外面。我想，若能把水箱的绳子接长一些，没准儿猫咪方便之后还会自己冲水呢。

　　还有就是怎么应对“磨爪”。我用搓板钉上旧毛巾，放在沙发扶手边儿，吸引它在上面抓，它不理会；我用笤帚绑上毛巾让它抓，仍然不睬。我只好做了一个厚厚的垫子衬在沙发扶手的罩里面，训练它固定在这一个地方抓。起先，猫咪听见我喊抓抓抓，吓得一溜烟儿躲到儿子后边，后来我再喊时，它像听到了冲锋号，撒着欢儿表演，不再去袭击别的东西。

　　我慢慢地喜欢上猫咪。猫咪成了我们家的老二，也听懂了我们的话语。去，叫哥哥吃饭！去，叫爹爹起床！每天清晨，一家人像打仗似的各忙各的事，猫咪也慌着跑来颠去。谁要是再咪咪地叫它，它准会钻到你的两腿之间绕8字。嘴动弹，猫叫唤，它不论和儿子一起吃得有多饱，看见我和先生拿起筷子端起碗，依然仰着脸喵喵地叫，撒娇呗！

　　突然有一天，屋里屋外、床上床下，家里所有的地方找了个遍，我们也看不见猫咪的踪影；千呼万唤，也听不见猫咪的动静。

　　猫咪丢了！

　　儿子哭了！

　　先生傻了！他是事故的直接责任人。

　　那时先生总上夜班，无论多晚回来，只要一开门儿，猫咪都会用轻轻甜甜的叫声表示亲昵，还撕咬着他的裤脚绕8字，一边绕还一边使劲儿地蹭，弄得他两腿都是猫毛，跟九斤黄一样。那天他下夜班后跟同事出去喝了点闷酒，很晚才到家。猫咪的欢迎仪式跟往日一样隆重，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刷牙洗脸，还不时仰起脸跟他招呼。先生为一篇批评稿子几经周折不能见报而窝火，猫咪过分的殷勤让他想起了某些人的嘴脸，他竟把满肚子的邪火撒向了猫咪，一脚将它踢出去好远，随即又拎起来扔到阳台，插上了门。

　　不知道猫咪是因主人的不知好歹而生气，从五楼跳下殉情，还是心中郁闷走神儿踩空了？我们从清早寻到太阳落山，家属院的前前后后、角角落落都寻了个遍，活不见猫，死不见尸。

　　我和儿子不停地埋怨着，述说着猫咪的好处、猫咪的精灵、猫咪给我们的欢乐给我们的幸福，弄得先生像犯了弥天大罪。

　　一家三口像丢了魂儿，食无味，寝不安，做梦都是猫咪的叫门声。

　　我们楼后就是家属院的围墙，住一楼的人家差不多都趁着阳台围个小院搭个棚子，放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夏天还在院里做饭。第二天深夜，先生不死心地趴在阳台上往下瞅。已经瞅了几百遍了，一楼的邻居家也去过几趟，还能有奇迹不成？我一边唠叨着，一边跟着往下瞅。

　　猫眼！随着先生的叫声，我也看到两个红红的点儿，但半信半疑。熟睡的儿子不知怎么也醒了，跑出来对着红点儿大声呼唤，红点儿好像会动。

　　猫咪！是我的猫咪！儿子飞快往楼下蹿。

　　可怜的猫咪被哥哥抱回家来，都流着泪。仅仅两天两夜，猫咪已经变了形，像个苍老的乞丐，脏兮兮的，满眼的惊恐和委屈。

　　唉！猫咪往日的过失，诸如吓飞点子鸽、惊扰荷兰猪、“毛捣”小白兔、撕咬毛线团、水中捞小鱼儿等，那一刻从我们的心里统统抹掉了，只剩下对猫咪的愧疚、自责和怜惜。

　　回来后，猫咪变得会听话听音，看人眉眼高低。做了错事，只要我稍稍起高腔，它就钻到床底下，等儿子连哄带劝才怯生生地溜出来，还一改在客厅沙发扶手上“磨爪”的习惯，偷偷跑到里屋的沙发背后。看见猫咪像个特别懂事的孩子，我越发疼爱它了。

　　我的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犯了，躺在床上不能上班，猫咪一动不动地守在床前，仰着脸对我轻轻地叫，像安慰和鼓励我坚持。我好感动，摆摆手让它上床，它不肯。就在猫咪上厕所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它的左后腿不听使唤，用整个身子拖着。

　　猫咪病了，开始不爱吃东西。那时候没有宠物医院，我们一家四口骑着摩托车跑到郊区的兽医站给猫咪诊治。

　　组织胺中毒！猫咪因为吃生鱼组织胺中毒了。打了针回来，儿子又将它放在纸箱子里，盖上小浴巾，放在我的床前。每当我翻身呻吟的时候，猫咪就睁开眼盯着我，轻轻地叫几声，泪眼花花。

　　由于左腿使不上劲儿，我看见它吃力地往外爬，几次都欲出不能，它又用头顶着盒子底儿往外翻，就是为了去厕所拉屎撒尿。看着它艰难的样子，我把它抱回盒子里，喃喃地跟它说：猫咪病了，不用去厕所了，就拉在盒子里的纸上吧。猫咪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微弱的叫声是对我的谢意。直到最后，猫咪也没有拉尿在盒子里。

　　猫咪的病情越来越重，不吃也不喝。我们一个床上一个床下，四目相对，泪流两行。从猫咪的眼睛里，我看出它对生命的渴求和奢望。我和猫咪尚且如此难分难舍，有那么一天，面对亲人的弥留，该是怎样的撕心裂肺啊！

　　我不忍心看着它咽下最后一口气，刚好先生要去老家采访，我跟儿子好说歹说，他才答应把猫咪给奶奶带回去养病。

　　很久以后，婆婆跟我们说起猫咪的后事，老人哭得很伤心。猫咪原本就是她的，临终又回到了她身边。

　　猫咪睡在离家时儿子给整的小箱子里，铺着儿子的小绒毯，盖着儿子的小浴巾，旁边放着儿子的小碗儿、小盘子，顺着家乡的伊河向东漂流……

　　我不让婆婆再讲下去。

　　我流着泪，大声地说：此生不再养猫！

　　本版插图 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