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城市建设的迅猛发展，大杂院在迅速消失。随着大杂院的迅速消失，那种大杂院式的人际关系，甚至不妨说是“大杂院文化”，也在迅速消失。这是一个历史的必然。

　　对于这个历史的必然，人们在认识上不存争议；但在情感上，不少人却有些依依不舍。于是，报刊上便经常能够读到回忆大杂院生活的文字。

　　我是住过大杂院的，我理解那些文字。但我同时也知道，大杂院的生活不仅有和谐和温情，也有干扰和争斗。有时，那干扰和争斗甚至可能演变成血腥。比方说为了争夺一块公用或共用的土地以搭个小小的煤池，或因为丢了几块蜂窝煤疑人偷斧而大打出手等。

　　中华民族是一个讲究情感的民族，而好的大杂院人际关系中的那种情感近乎某种亲情，因此，不少人留恋大杂院的生活，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你要是去研究大杂院生活之优劣之利弊，却是需要去理性对待了。

　　不必说大杂院的卫生条件、居住条件等，一般来说不如公寓楼，便是人际关系，其实也不如公寓楼。这是因为，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对于人际关系的理解和要求已经有了变化。

　　比方说，过去的人们依附性强，而今天的人们独立性强；过去的人们视隐私为罪过，而今天的人们视隐私为权利；过去的人们思想观念一元，而今天的人们思想观念多元；过去的人们生活方式基本一致，而今天的人们是你活你的我活我的……这样一来，对于大杂院的那种生活，现在的或者说是现代的人们，就显然已经不再能够适应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大杂院为公寓楼所取代，应该说是体现了时代的要求与变化。同时反过来说，公寓楼取代了大杂院，也是促进了这种思想观念与生活方式的历史性演变。

　　对于这个历史性的演变，我估计人们不会存有什么异议。人们存有异议的一个关键问题是：随着大杂院为公寓楼所取代，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不是淡漠了？对不起，恕我冒昧，在我看来这种观点是只看其一，未看其二。

　　所谓只看其一，就是说从邻里关系的角度去看人际关系，的确，公寓楼的人际关系不如大杂院的人际关系密切——干扰与争斗也是一种密切，或者说也是因了密切而发生的。然而，这种观点却有一个重要的疏忽，那就是他们没有看到其二。这个其二，有两种情况。一个是你不可以用大杂院邻里关系的那种方式，去看公寓楼的邻里关系。另一个是你看公寓楼里面的人际关系，不可以只是在公寓楼里面去看，因为住在公寓楼里面的人们的人际关系，已经不同于传统社会的人际关系了，他们的人际关系已经转移到公寓楼的外面去了。

　　比方说你和一位老板在同一栋同一层公寓楼里相邻而居，已经好几年了，却从没有串过门，偶尔地在楼道里走个对面，或偶尔地在电梯里并肩而立，只是点个头问个好，或者连个招呼都不打，完全像是陌生人。这看起来很冷漠，但严格地说，这只是公寓楼住户的一个规则，而不是情感冷漠，因为公寓楼住户邻里关系的基本原则是不干扰。不干扰，看起来仿佛是冷漠，但其实却是一种行为规范，它与冷漠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然而，某一天，比方说你家电路出了故障要立刻修理。这时，你急需一把老虎钳子，因此，你就不得不按响了他家的门铃。他开了门，明白了你的处境与要求之后，竟十分热情地给你找来了老虎钳子，还问你需不需要帮忙。这时，他又表现得与平时相比判若两人了。那么，你说他这个人是热情呢，还是冷漠呢？应该说，他的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表现，其实正是公寓楼住户的标准行为方式。就是说在不干扰的同时，也能热情相助。而热情相助，只是在对方提出要求的时候。这也是公寓楼住户所特有的行为规范。

　　此外，更为重要的是，公寓楼住户的人际关系不同于大杂院的人际关系，是因为：人们已经把人际关系转移到公寓楼外面去了。比方咱们还说那位老板，过去，住在大杂院里的时候，他与邻里之间必须发生人际关系，然而现在，他可以不了，他把他的人际关系完全转移到了亲戚朋友和生意伙伴那里，而那些人并不住在他那个公寓楼里，他当然就只好去公寓楼外面进行人际交往了。这一点，倒是最能体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正是现代人在人际交往上的基本要求。

　　正常人的情感，是永远都不会冷漠的，只是因了居住方式的改变，出现了表现形式的变化和情感取向的转移而已。

　　所以，大杂院为公寓楼所取代的过程，同时也就是大杂院文化为公寓楼文化所取代的过程。两种文化，规范出了两种不同的行为方式。

　　倘你以为还是大杂院的那种人际关系温馨，没事就去别人家里串门以为熟络，甚至煮了碗饺子端过去以为亲密，那可就讨嫌了。

　　（原载《今晚报》文玲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