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下着小雨，平日嘈杂拥挤的巷道，如今空荡荡的，只有几家商铺前的幌子低垂着，在雨中凄凉。我缓缓地行走着，拿着的伞没有打开，一任雨水从头顶浇到脚底。临街屋中的人奇怪地看着我，大约为我心事重重的样子。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一旦偏离常规，便显得离群索居、惹人注目。他们不知道，我在等一个人。

　　这条数百米的街道，已记不清走了几个来回。我仍在孤独地来回踯躅着、等待着。可就不见那人的踪影。没有预约，也没有联系，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其实，要等的这个人我并不认识，他只是一个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卖油茶的小贩、一个胡须很重的中年人。我也只是他的一个顾客。

　　城中的这条小巷是个早市市场。半年前的一个上午，为买菜我推着自行车在不宽的街面拥挤，迎面便碰上了也推着自行车拥挤的他，车边挂着个大铁壶，招惹了路人的白眼。灵机一动，我和他挤挤扛扛来到一个角落，为母亲买了一碗热乎乎的油茶。他很热情，特地多套了一个塑料袋，并嘱咐我带好。他说，他也有个老母亲，也是八十多岁。并说，人老了是很可怜的。他的话让我温暖又感动。

　　八十七岁的母亲嗜好油茶，且嘴有点刁。所以，我是见油茶就买。从东关、南关、西工、北大街十几处买来的油茶，都被她冠上“糊涂饭”判了死刑。然而，这次她却给予了高度赞赏。她说：“肯定是个作坊世家，有股祖传的香味儿。”母亲从旧社会喝到新社会，近一个世纪的品尝，不能否认她的判断力。

　　谁也不知，那时母亲已处肝癌晚期。在此两个多月前，妹妹刚带她去医院做过全面体检，还什么都没有，想不到发展得如此之快。早先只知道她有些心衰，食欲下降也总以为是人老胃弱。一日三餐问她想吃什么，她总说“不饿”。问急了，便是一句“油茶吧”。但后来再也没有买到那个中年人的油茶，尽管我每天都在早市上寻找，这便铸成了一个儿子的终生遗憾。

　　母亲走了快半年了。我也难心了近半年，如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大树，身飘心飘无依无靠。母亲在时不觉什么，有时还会因小事而烦躁；而母亲一走，却是天塌地陷般地绝望痛楚，甚至感到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再重要，也无需再恋，想随之而去的心绪竟是那般强烈，万念俱灰难以排遣。我不知道其他做儿子的是否有过这样的心境，反正我是。很长一段时间，我天天失眠、流泪、自责，为自己的粗心，为以前不当的言语，为无法挽回的悔恨。有意无意地在早市溜达，便成了一种本能的弥补、一种刻意的忏悔、一种虔诚的还愿。我清楚，我在上演现代版的守株待兔。大约老伴不忍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儿，安慰说：“妈是喜丧……”说喜丧的时候，她已泪流满面。我痛切地感受到，世界上有一种“喜”，是撕心裂肺的“悲”。

　　雨还在下，已近中午，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抬头望望天空，天空灰蒙蒙一片，雨水飘洒在脸上，凉凉地发苦。我是很少这样痴痴仰望的，呆傻间竟发现天空的乌云是那样的寂寥而又平等，低沉的苍穹下，均匀得分不出轻重颜色。那是一种压抑的灰白、一种茫茫的忧郁，又是一种漫长而平和的沉静，和沉静中的期待。我突然意识到，这多么像母亲的一生。母亲出身不好，虽为离休教师，却一生坎坷；有过骄人的辉煌，却大多时间受苦。这样的经历，铸就了她不瘟不火、坚忍从容、耐得贫困、宽厚善良的性格。她极少兴奋，也极少怨恨；没有太多的激动，也没有太大的失落；对未来却有一种本能豁达的向往……

　　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也许，半年前他到这儿串巷只是一次偶然的随意。他不知道，他的一次偶然随意，不经意间点燃了一条揪心的引线，引爆了一个断肠的故事。我的心空落落的，却仍在悲怆中固执地渴望着……

　　一位老人走上前来，关心地问：“你……”我向她笑笑，苦涩地离去。我知道自己笑得很难看，得到的是身后一声善良的叹息。有些痛苦，也许只有自己一个人悄悄咀嚼，才是最好的舔慰。而别人的关爱，则是一种适得其反的刺激，倾诉的结果无异于将痛苦二次放大，让不能承受之重的心灵再受一遍折磨。

　　那个哀伤的上午，同以前一样什么也没有等到。当我空手而归，站在小区门口再次仰面无语、寥落惆怅的时候，冥冥中听到母亲慈祥的声音：“儿子，油茶我喝到了，还是那种香味儿……”我四下张望，绵绵雨空浩瀚无际，天边传来了隆隆雷声。

　　年已花甲的我，泪水雨水交织一起顺脸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