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盖京城,天寒且读书。
2009年,新浪好书榜上,《朱镕基答记者问》高居榜首。这是一个速度太快而善忘的时代,几年前的事已经归入往昔,但是,重温这位前总理极具个人风格的言谈,人们依然为之感奋。这本书是政治伦理和政治话语的一个典范读本:人民热爱诚挚、勇气、严明,人民也需要幽默感,人民期待政治家直指人心,回应他们的焦虑和关切,需要在政治家身上感受比黄金都宝贵的信心。
我们相信世上的公义与正派,即使它不曾完美地实现——遗憾的是,它的确不曾在世间完美地实现过,但我们依然相信,世界理应如此。
在同样的问题上,古人诉诸于天,相信上天自有安排,但现在,我们必须相信自己,相信由于公民个人和社会共同的努力,世界会好一些,再好一些。
一个好世界,需要热情、信念,也需要理性。伏尔泰曾说,启蒙就是人们勇敢地使用自己的理性。理性之所以必须勇敢,是因为在理性烛照之下,人们对话、辩驳,不得不自我修正,放弃种种偏见,而人类其实是安居于偏见之中的,人们常常用捍卫真理一般的热情捍卫他的偏见。2009年,我们读到了梁文道的《常识》,就是面对一系列公共话题使用他的理性,力图摆事实、讲道理。事实未必如铁,大道未必朝天,但事实和大道只能在理性的公开辩驳中接近澄明。
理性常常令人不快,因为理性是慢的,比如陈志武的《金融的逻辑》,我以为他谈的是金融形势,读下去方知,他谈的是世界观,从金融入手推敲我们世界观中的一些前提和预设,那些不假思索的顺口溜原来竟是错的,是陈腐之见和道听途说,而真确的知识将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看法。
但“常识”其实不等于理性,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理性困难,常识另有一种困难。以赛亚·伯林曾经指出,人类理性通常会从差异、特点上去认识和把握事物,所以我们才会相信此时代与彼时代大有不同,相信60后、70后和80后、90后各有不同;但是我们忘了,决定事物之存在的,未必全是它的特点,还有那些普遍、恒常的因素。明星美人固然是美的,但有本事你不吃饭看看,我们和他们的共同之处其实远远超过差异。
学者们和文学家热爱差异和特点,很少注意差异之下的那个常识和常态,而正因为有了常识和常态暗自运行,我们和孔子还能说上话,我们才会看到历史重演、人生重复。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写的就是如此的常态,他写的是:我们信什么,不信什么,我们何以孤独,何以忙碌,在这些问题上,我们和《水浒》时代的人的差异肯定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巨大。
所以,将《民主的细节》(刘瑜)和《通往尊严的公共生活》(徐贲)与《一句顶一万句》合读,我忍不住要想象,假如那个曾和洋牧师讨论基督教的中国农民还活着,有幸和两位海外未归的学者讨论民主与公共生活,他会怎么说?
在这个问题上,两位学者对其立说的预设似乎无意推敲,因为这不言自明:人有主体性,人在公共生活中争取尊严,人最好学会民主的细节,以便成为负责任的公民。
对此我完全同意。不过,托马斯·品钦似乎没有那么乐观,在他看来,在庞大复杂的现代世界中,人是渺小的,整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随时会准确地砸到他身上。《万有引力之虹》中,一位老兄偷情之处通常都是德国导弹落下的地方,似乎是,整个二次大战就是蓄意反对他的滥情风流,这让人想起《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的另一位老兄,他也觉得德国人纯粹是冲着他来的,不把他搞死不算完事儿。由这样的根本预设出发,一个庞杂、疯狂、混乱、超出人的理解力的世界被托马斯·品钦想象出来,结果阅读这部书也成为一个英勇行为:它是对人的耐心和智力的艰巨考验。
谈谈美好的事,比如认字,比如看画。张大春在《认得几个字》中教两个孩子知汉字之美、之深邃,而《梵高奶奶的世界》中,来自河南农村的老奶奶在水泥森林的广州画她的家乡——世界美如斯,可叹是在回忆和遥望中;而张大春所教的字也是繁体字,大陆读者读来恍如旧梦残片,近乡情怯。
希望在未来,对此我们必须坚信,所以我们必须好好教育孩子,倒未必一定让他上哈佛,成功发财做人上人,而是让他做个正派的人、健全的人,所以要读《好妈妈胜过好老师》(尹建莉),有了这么多好妈妈好老师好孩子和好书,世界会好一些,再好一些。
2009年1月5日凌晨急就。
(李敬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