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村庄很小,坐落在县城附近的小平原上,虽缺少有名气的山和河,但很多儿时的记忆却是和水联系在一起的。
20世纪50年代,我们村子的人口不足百人,在如弹丸之地的一个小村,不知为什么竟有两个大水坑。一个在村中,坑边是几棵老柿树,童年的我就常常爬上树杈去玩,看鸭子凫水和大人洗衣。这也常惹得母亲担惊受怕,唯恐我掉到水坑里淹着。当时有个婶婶因为和家里人生气,跑出来跳进了这个水坑,虽然被救上来了,却把全村人都吓了一跳,这个事件就成了大人们教育恐吓我们的案例。
另一个水坑在村西头的路边,这里少了大人们的干扰,是小孩子们的乐园。特别在夏天,坑边青绿的苇草、飞舞的蜻蜓、瞪着大眼睛的青蛙,还有脱光衣服跳进水里嬉戏,都给我们这些农家孩子的童年增加了许多乐趣。
可我不明白,没有河连接的水坑,里边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村东倒是有一条小河沟,细细柔柔地流着。我上学过河的时候就故意光了脚丫子趟水,偶尔还能抓到小鱼和螃蟹。河边茅草丛里一根根带着蒂儿的白色的茅草花,则是我们手中经常挥舞的武器。
变化好像是从1958年的“大跃进”开始的,扒房子、砍树、炼钢铁、修水库、吃大锅的食堂饭,待这像打陀螺一样令人眩晕的日子过去,我突然发现,村里的两个水坑都没了。先是水逐渐减少最后干涸,再后来就慢慢成了平地。由于上游修了水库,村东的小河也终于断流。
这时候我仍然不明白,坑里的水都到哪里去了?
紧接着是遍及全国的三年自然灾害以及由此引起的大饥荒。这次大灾荒主要是干旱,缺雨少水。
村里当时会干活的人差不多都去修过水库。但后来不知为什么总是用不到水库的水,因此能自救的只有打井。
村里原来只有一口井,就在我家老宅的门口。青石板砌的井台,大铁辘轳,水旺甜,但这只能供全村人畜饮水。后来在村子的东南角就打了一口机井。所谓机井,就是能安马达和水泵的井。比原来的老井更深,井筒也更粗。
打井是村里的大工程,全靠人工,壮劳力要排班轮番下井,其他人则在上面拉土。20世纪60年代,我在县城上高中,我们班的同学曾全部出动,到我们村帮助打井,整整干了一星期。
机井倒真是为村子出了力,每遇天旱,可以给可怜的半枯的庄稼苗儿送去保命的水。
倏忽几十年过去了,老家的小村也面貌巨变。人口翻了一番,以前的一些树园子和庄稼地也都变成了宅院。很多家都盖起了两层小楼,摩托车电动车还有汽车,亮光光地停放在门口。
人们富了、阔气了,村里人好像对用水也阔气了。大概是嫌公用的井不方便,很多家都在自己院子里打井取水。现在打井全是机械化,也就是三五天光景,一口深达数十米的井包括配套设备就弄妥了。家里安上水龙头,一拧,水就哗哗地流。做饭、洗衣,方便了也大方了,于是污水从各家的院子里肆无忌惮地流出来,街上就变成了肮脏的污水沟。
井水还用来浇地,也还是用原来的办法,大水漫灌。
弟弟也在自家的院子里打了一口深井。电机一开,井水就像喷泉一样冒出来。若回家遇到浇地,看到那大股的井水半晌不歇一直往村外涌流,我常常会站在那儿发呆。
我问弟弟:“咱一个小村,竟打了这么多深井,将来要是没水了该怎么办呢?”
弟弟得意地说:“不怕,咱家井里的水旺着哩,用不完!”
短短半个世纪,我家乡村子里关于“水”就经历了这么多的曲折和变化,若再过30年、50年呢?童年那个水气氤氲的村庄已成了遥远的梦,我真怕村里的子孙们将来再重复我少年时的疑问:我们井里的水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