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收藏,中国出现收藏热已有30年了吧。从邮票到古玩钱币,从字画到火柴盒打火机,从旧家具到各种票证,乃至民间工艺品,这些都不稀罕了。
忽然想到前些年一次小聚会上听一位老兄说:他是专门收藏讣告及悼词的。他的话顿时引来满座惊诧间或还有喝彩。该老兄做了一番启蒙式或导论般的发言——悼词的学问最讲究了,什么人用“优秀”,什么人用“杰出”或“卓越”,都是有“规格”的;什么人用“一贯”,什么人用“坚决”,也是有区别的。如此等等。
真可谓老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中国的语言文字本来就丰富,不少在外语中仅用一个词表达的,在汉语里却分出了许多个层次。修辞学如此影响到人——主要是有官职的人的后事料理,是否也是一种中国特色?我不知道别的国家别的民族是否也这样。
其实逝者已在冥冥之中,绝不会计较对他的评价是“杰出”还是“卓越”;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的遗嘱中有过类似的交代或要求。倒是常常听说一些活着的人,主要是他们的亲属,要争一个规格,争一个名分,争一个光宗耀祖的面子。或是同事、部下、地位相近者,要攀比、平衡出一个子丑寅卯来。甚至还有因此不得不推迟召开追悼会的事情。
说实在的,所有的悼词都已是一片颂扬之声,若是再为某几个修辞争论不休,真正是个悲哀。
人活着就为自己准备棺木,大造陵墓,这已经成为可笑和遥远的历史遗迹。可喜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对生老病死这种自然规律表现出彻底的唯物主义态度,并留下丧事从简、不搞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乃至捐赠遗体的遗嘱。多替活着的人想,减轻活着的人的负担也是减轻社会的负担,这本身便体现了一种博大的胸怀。
我的一位老友邹荻帆,病中向孩子交代:“我的墓碑上什么都不要,诗人二字便可,这最符合我。”其实邹荻帆担任过《诗刊》主编这样的文学界重要职务,但他对职务之类并不看重。在发讣告时,倒是中国作协的领导在“诗人”前面加了“优秀”一词。
可敬的还有一位老将军(原谅我忘了姓名),愿以一身旧军装裹体,而把新衣捐给还不富裕的老家。可敬的更有以周总理为代表的越来越多的革命家、先行者,他们把骨灰都撒向了人类的摇篮大海,或者大地。
回过来再说那悼词中的修辞之争,便显得微乎其微甚至有几分渺小了。历史总是要拉开距离才看得比较准确,既有当时没有悼词没有墓碑甚至背了恶名,日后得到平反昭雪重新被人们尊敬和纪念的,也有当时曾冠以几个形容词日后遭人非议甚至唾骂的。这也是一种报应吧。
说到悼词,不禁还想到近年来看到的一些悼文。有朴实真切的,如在网上看到的艾克拜尔写的《杨志广生命的最后十天》。据我所知,艾克拜尔到《中国作家》杂志任主编时,副主编杨志广已发现肺癌晚期多时,他们共事没有多长时间。但在杨志广的最后一年特别是最后日子里,艾克拜尔有情有义,对他的悉心照顾,和杨志广面临死亡与生存的抗争,可谓催人泪下。与此同时,一些朋友也看到近年有的悼文,明明逝者生前你对人家不怎么样,甚至连看都不去看人家,却写文章称人家恩师呀父亲呀好兄弟呀,无非是跟逝者套近乎,借此粉刷自己沽名钓誉。不知情的当然蒙在鼓里,知情人读了就感到虚伪就起鸡皮疙瘩。原来不仅足球比赛有假的,文章的情感也有假的,说谎的。
真的很感谢那位收藏并研究悼词的老兄。我还建议他扩大一下范围,连带着收藏悼念文字,新开一门“悼词悼文比较学”,或许还有去伪存真的作用,给官场留一点可靠的印记,给后人和历史留点冷门资料和一个特殊的参照系,我想那还是有价值的。
(选自 《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