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住在盘龙山上,人们说,青石是龙骨,黄胶泥是龙皮,花草树木是龙鳞。按说有龙应该有水,但我老家却没有泉水。没办法,只好在有黄胶泥的地方挖坑收集雨水,也就是水塘,我们叫它坑。我们村的田间地头、村里村外都是水坑。
我家的路边有一个大坑,面积有一亩大小,是我们山上最大的一个。这个大坑是我们村的生命之源,养育了山上一辈又一辈人,村里人的悲欢离合、村庄的发展步伐就融进了大坑中的天光云影里。
工分
从我记事起,就记住了饥饿。那个时候,是大集体生活,靠工分吃饭。我家兄妹多劳力少,每年夏秋分粮,是我们家最欢乐和最痛苦的时候:欢乐是有新粮食了,我们不再忍受饥饿;痛苦是要遭受村里人的白眼,因为我家人多,口粮自然比别家的多……每到年底决算时,余工分的人家可以分钱,欠工分的人家要交钱。我家是村里常年的欠款户。
为了能多分粮食少欠款,我们从小就要干活挣工分。
春天的早晨,我把猪赶到大坑边上吃青草,顺便拾粪,交给生产队挣工分。闲暇时,我们一群小伙伴在大坑边上采野花编花环,采树叶做叶笛,拾起石头在水面上打水漂……
夏天,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我们一边吃着新麦做的白面馍,一边在坑边乘凉,有时到大坑里洗澡、游泳。
秋天,我们把分来的玉米吊在坑边一排排的大槐树上,金黄的玉米映在水里。于是,我们吃着甜甜的玉米面馍,给生产队的牛割草。
冬天,我们主要做三件事:溜红薯、拾柴火、抬水。溜红薯就是在刨过的红薯地里挖没有刨净的小红薯,按斤交给生产队挣工分。拾柴火是供家里做饭用。抬水主要是给生产队的牛饮用,每天三次,可以挣工分。
这三件事难的不是出力,是冷。下雪天,到大坑里去抬水,要砸冰取水,水一溅到衣服上就结冰,每天回家衣服要烤很久才会干。
瓦房
“三转一响料子衣,三间瓦房透花脊。”这是我小时候村里人常念叨的一首童谣中的两句,说的是俺们那里娶媳妇的条件。三转是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一响是收音机,料子衣是指的确良等衣料。第二句是指对房屋的要求,要有三间瓦房。
上高中前,我家里住的是草房。农村实行责任制后,俺家有了存粮,家里喂了猪,养了一头母牛,接连两年下了两个小牛犊,第三年就卖了一个,加上我们姊妹几个上山刨药材,终于存了点钱。老爹说,你也不小了,过几年该娶媳妇了,咱也得盖瓦房。
为了省钱,房子的砖和瓦,全是自己做的。借来砖瓦模子和轮盘,全家齐上阵,到大坑里挑水和泥制做砖瓦。整整干了一个春天,终于把旧草房变成了土瓦房。俺村第一个用砖镶了门和窗的,是我家的瓦房,引领了俺村盖房的新潮流。那一年冬天,村里又通上了电,俺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说起这些变化,有大坑的功劳,要不是大坑的水,也养不起那么多猪牛,要是从深沟里往上挑水,非把人累死不可。
水窖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到洛阳市区上学,毕业后在县里上班。兄弟们也成家了,我也在城里买了房子。由于工作的缘故,我很少回老家,但大坑、土瓦房时常闯进我的梦里。
今年春天,我回到老家,见到梦里常见的大坑。大坑干了,偌大的一个大坑,只有满坑的荒草在疯长。随着村子人口的增长和经济的发展,大坑已经不能解决人畜吃水之需。为了人畜吃水,全村家家户户建起了像地堡一样的水窖。水窖有专门收集雨水的渠道、沉淀池和滤除杂物的网,还有个水泥盖子,底下有塑料管子直通家里,也可以打开盖子取水浇地,比起原来的大坑小坑洋气多了、方便多了。
我循着记忆,在村里转了一圈。坑都干了,都老了,都死了。我满脸汗水回到家里,兄弟拧开水龙头,清凉的水喷涌而出,一会儿就接了一盆,我接了一瓢,一气喝下去,很爽,水里还有大坑的味道。我洗去满脸的汗水,心里清爽了许多。
村里已经没有了土瓦房,几乎全部是砖瓦房,还有小洋楼,一个个都是高门楼、砖院墙。
我明白了,大坑的使命完成了,大坑的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