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迪华
我面对过不少亲友的死亡,自己61年来也有几次与死亡擦身而过的遭遇,然而,史铁生先生,你的死,还是打湿了我的双眼,尽管死对你来说犹如节日。
每每想起你,我就肃然起敬。我们都是知青。21岁时,你的两腿彻底瘫痪,而我则脱离农村,参加了工作,吃上了白馍。此后,我不知要比你幸福多少倍地活着。你曾这样回答一个香港记者的提问:“我的专业是在家生病,业余才是写作。”
朋友,你能想象专业生病、业余写作的史铁生是如何走到生命尽头的吗?
双腿彻底瘫痪的他,当然不能接受如此残酷的现实,于是他脾气暴躁,还多次自杀未遂。在《病隙碎笔》中他这样写道: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不是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正是这样一个“更”字,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去咀嚼、去体会。他是以切身病痛去探寻人类灵魂深处的坚忍、伟大、智慧的作家!
1979年,我开始发表诗歌,史铁生也在《希望》杂志上发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说《爱情的命运》。后来,我这个沾沾自喜于常常可以在地方报刊上发表一些短文的所谓作家,开始日渐仰望比我小一岁的作家史铁生先生。1983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获得该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史铁生已经在文学界鼎鼎大名。于是,我手头但凡有署名史铁生的文字,我都会认真去读,每一次阅读都会有不同一般的感受和认知。通过他的或鲜活、或深沉、或灵动的文字,我看到他那颗坚忍、智慧、伟大的灵魂,在宇宙天地间舞蹈,让我们沾满了欲望的灵魂得到了一次次洗涤。
难以想象,他生命的近一半时间,居然是靠透析在维持着。可他最后还是顽强地战胜了怯懦,冷静地面对生活,让生命和写作一起走向了一个需要仰望的高度。
生与死,史铁生早已深思熟虑。他说: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如今,史铁生已经迎来了死亡降临的这个节日。遵照他生前所嘱,凡是他身上健康的可以移植他人的器官全部捐献,即使不能移给他人一用,譬如脊髓和大脑,也要捐给医院用作研究。病了几十年的史铁生,想死后切开腰椎,看看那里到底出过什么事。
他死后的第四天,也就是今年的1月4日,朋友们为他举办了一个名为“与铁生最后的聚会”的六十华诞纪念活动,数百人参加。只差四天,他就满六十周岁了。没有哀乐,没有花圈,没有挽联……60根红烛绕成一圈,外面围着红网,一支支红玫瑰别住一张张祝福的卡片,写着:“铁生,生日快乐!”“一路走好!”
他的亲爱的善解人意的妻子陈希米,此时裹着粉色大披巾,戴上红围巾,彩色的水钻花发夹把头发高高别起。她微笑着讲:最喜欢朋友聚会的史铁生,这次终于不用因身体支持不住先撤了。他这次有的是时间和力气,和我们尽兴。
作为生前好友,张海迪和铁凝与大家一起参加了这个特别的生日派对。有人还是禁不住泪花莹莹、低声抽泣。只听史铁生最喜欢的22岁的外甥小水,用平静的口气安稳大家:不用悲伤,他已经说过多次,这是他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