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的每个暑期,我都要到几公里外的山上给牛割草。
午饭后在土窑洞里睡上一觉,起来磨快镰刀,拿起长绳,肩搭毛巾,我和同伴向六七里外的山里进发了。
来到八里山,我们首先得侦察一番,看哪里的草匀实齐整,既便于操作,又能使牛吃后耐饥。决定后,我们便顺着地堰,斜侧身子,左手把草,右手挥镰,让成片成片的青草在面前倒下,使成堆成堆的战果在身后堆高。彼时,烈日当头是再正常不过了,倘有凉风习习,便是老天开颜了。
起初没经验,我见到单独一小片极茂盛的草便赶紧下镰。谁知一下子毁坏了马蜂的家,它们奋起自卫,倾巢而出,一齐进攻,蜇得人遍地打滚,身上得肿好几天。有时,我看到灌木上绕着一根青藤,以为是野瓜秧,正想伸手,才看清是一条青蛇,瞪着三角眼,吐着长芯子,一下子让人冷汗涔涔……
时间稍长,这样的危险都可规避,大家都学会了投石问路。但即便是再老练的熟手,割破手指鲜血直淌也是寻常事。好在劳动的充实总能冲淡轻微的伤痛,同伴的争先恐后更能使人忘却小小的不适。大家手起镰落,如在作业本上飞快地书写。那些刚开始还对干这活儿不情愿的家伙,几天后也彻底融入我们,下决心以沉甸甸的收获向父母报告了。
该回去了,我们将绳子对折三次,将草整成大把,一把把挨紧靠实放好,然后两个人合作,打成一个个很坚实的草捆。每捆草都比自己高,也比自己重。稍微休息后,招呼一声,奋力扛起,一起上路。
来的时候一路下坡,归途自然一路上坡。并不觉得怎么热,可草捆一到背上,汗水便滚涌而出。腾出手来擦一把,很快又如故。感觉身体怎么像村西的泉眼,里面的水总是长流不尽。汗水与草叶摩擦,肩上辣辣地疼;流进眼里,酸涩难忍。即使睁不开眼也不能停下,照样得凭感觉行进。山道上是不能歇的,一歇就再扛不起草捆了。绵长的陡坡,脚下高高低低,背上不减重负,得一口气到家。大家各有自己的活计,没有人来接你,到家也不会有人安慰和表扬你,你只能凭自己的实力把这份责任单独承担。
父母无言,他们留给子女的也是劳动的背影;大地无言,迎接我们的是连绵的青山。劳动,这假期的功课,强壮着筋骨,磨炼着性格。草捆很重,我们在它的压力下反而长高了。
当然,少年情怀总是浪漫的,我们自会在劳动的间隙寻找自己的乐趣。哪天来得早,很快割的草够扛了,大家便聚在一起,或练准头,看谁能用石子击中几十米外的树干;或讲学校那些让人喷饭的轶事,各个说得活灵活现……
说话的时候,头顶会有老鹰慢慢地从这个山头滑向那个山头;有小兔倏地从草丛钻出,从面前一掠而过;有野鸡被惊动,鸣叫着振翅而起……
更多的时候,我们会躺在坡上,任毛茸茸的山草轻抚脸颊;枕着双手,看那变幻不定的多彩云朵,看陇海线上火车头冒出的袅袅白烟;注视远处模糊的山影,想象着山那边是否也住着一户户人家,那人家可也有意气风发的少年;逢六逢九的日子,那边是否也有人来人往的集市……
成年后回望少年,发现那艰辛的劳作已没有了任何苦痛的感觉,反而化作深长有味的记忆。而劳动之余的快乐,更让人常常念想,总是午夜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