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种了一棵枣树,是奶奶从娘家移栽过来的。
枣树不高,也不壮,两三把粗的腰身,在院子上方向四周伸出数条臂膀,于是,大半个院子就罩在浓浓的绿荫里了。
小时候,前院很空旷,父母紧傍着枣树搭了一个简陋的窝棚,棚里养了几只羊。羊,没有选择地被拴在枣树上。除了每天被短时间放牧,羊的吃喝拉撒无不围绕着枣树展开。我无数次看见羊拼命扯直了束缚自己的绳子,和同伴追逐跳跃,老是担心枣树不能受得住这样的折腾,然而几年过去,枣树毫发无损,还活得相当健旺。
后来,家里要在前院盖房子,枣树略嫌碍事,奶奶舍不得砍伐它,说:“就那样盖吧,活不活得成就看它的造化了。”新房落成,房檐和枣树之间仅有几十厘米的距离。过了几年,我偶然发现,枣树的枝干都转为背向房檐生长。几十年来,枣树由于自身的妥协,和房子相安无事。
农村有个习惯,为了防止收获的玉米发霉,要将它们一串串挂在树上和房檐下,于是,在丰收的季节里,枣树还承担起玉米的重负。它不声不响,从容地站着,孱弱的身躯里似有用之不尽的力量。
四季里,枣树最美当在春天。太阳暖和地照着,翡翠般的枣叶绿得透明,枝丫间,米粒大小的淡绿色枣花开得团团簇簇,微风吹来,簌簌地落了满院。奶奶往往会坐在枣树下,对着阳光、眯着眼睛穿针引线,缝补衣服或绣花。
奶奶大字不识,很少出远门,从被花轿抬进家门的那天起,这个农家小院就成了她唯一的舞台。她整天忙忙碌碌,独力拉扯大了儿子,又照看着孙辈一个个成长起来。于奶奶而言,坐着绣花就是她最闲适的时光了。此时,儿孙们各忙各的去了,猪在圈里哼哼着,鸡在院里咯咯着,枣树上有蜜蜂嗡嗡采蜜,稍坐片刻,她的深蓝色大襟衣裳上、花白的头发上就落满了枣花。奶奶拈下头上的枣花,闻了闻,满是皱纹的脸也变成了一朵灿烂的花。
最让人惦记的,是秋季的枣树。碧绿的枝叶间,密密匝匝的枣子一天天胖大起来,鲜红起来。父亲攀上梯子,站在枣树的分叉处,举起竹竿敲向枝丫。我们站在树下,仰面向天,看着枣子携着绿叶呼啸而下,顾不得被枣子砸中的疼痛,随便捡起一个就往嘴里送。收获后的枣子都晒在平房上,等到了八月十五,奶奶就挑拣个大肉厚的做枣糕。奶奶手巧,做的枣糕有好几层,每层边缘都有精致的花瓣,花瓣的中心都用红枣点缀。枣糕一出笼就晾在院里,红白相映,甜香扑鼻。秋后,叶子稀疏了许多的枣树,在缷去了重负之后,挺直了腰杆,又在为来年的开花结果积蓄能量。
我们长大了,像小鸟一样飞向四方,始终坚守在小院里的,只有奶奶和枣树。
那一年,枣树结的果实分外少,不到收获时,就被馋嘴的孩子摘光了。深秋时节,八十二岁的奶奶不慎摔了一跤,卧床不足一个月,就去了天国。第二年,枣树发芽很晚,开花更少,眼看着一天天萎靡下去,还没到秋天,本来就不多的叶子就完全干枯了。也许奶奶不会料到,她从娘家带来和她相依相伴了一生的枣树,会以这样的方式走完自己的一辈子。
人常用松树表示坚贞,以梧桐表示高洁,我家的枣树,我却难以用一个词准确地概括它。坚忍?奉献?有情有义?其实,对一棵普通的树而言,什么样的溢美之词都属多余,人们愿意多多栽种它,好好善待它,就是对它最好的赞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