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网供图）

　　春天时，我回乡下老家，看见沟崖上的桑树，叶子已经长成满月孩子的小巴掌了。我从老家回来没几天，儿子买回几十条蚕宝宝，养在盒子里。

　　桑叶和春蚕，几乎同时生长，是桑为蚕生，还是蚕因桑活？我以前从没养过蚕，想着李商隐的诗句，倒想看看蚕是如何作茧自缚到死丝尽的。

　　刚从卵里出来的蚕宝宝爬在叶间，像白线头一样细长，它们好像也不知道吃，我和儿子每天担忧它们会被饿死。忽一日，我下班回家，看到它们开始吃了，丢进一片桑叶，一眨眼就被啃出几个小洞。又过两日，我睡了一夜起来，发现一堆桑叶仅剩几柄叶脉。它们吃得那样专注，一秒也不停歇，好像这一生只为吃而来，要吃尽天下之桑。

　　它们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臃肿，它们终于吃饱了，不吃也不动，开始嗜睡，身体变得一天比一天透明，能让人看到背上的那根青筋。这时候，它们吃进去的桑叶就变成丝了。

　　它们开始吐丝，先选一个中意的空间，或盒子角落，或桑叶上……结成一个小丝屋，在丝屋里作茧。丝屋起初织得稀疏，我可以看见它们在里面忙碌。它们先从底部结一个轮廓，从外往里把自己一层层结进去，结顶时，上半身甚至整个身体几乎抬起来，摆来摆去。随着丝茧一层层增厚，它们的身影也一点点朦胧起来，渐渐地，看不清了，依稀可见头还在摆动，最后，连头也看不见了，我听见自己的心裂口的声音……我想，任何一个目睹蚕作茧自缚的人，都会如我这般疼痛吧！

　　我捏着茧对着太阳看，还依稀看到它们吐丝不迭的身影，等到茧子结实变硬，这只蚕就成了蛹。

　　我不止一次想，作茧自缚是人对蚕贬义的总结，人非蚕，焉知蚕作茧是自作自受，自取灭亡？不作茧成蛹，何以蛹化蝶？

　　一周以后，蛹化成蝶，从茧子的一端钻出来。雌蝶大，翅膀上的花纹深；雄蝶小，颜色也较浅。它们并不飞舞，只在原地稍作走动，偶或扇一下翅膀。雌雄交配以后，雌蝶开始产卵，产卵时，浑身紧绷，翅膀张开，整个身子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产下的卵如小米粒大小，一开始是淡黄色，慢慢呈灰褐色。我天天看它们，想等它们产完卵，就把它们放出去，外面春光正好，有大片的花丛呢。不料想，它们产完卵以后，却歪在那里，翅膀微微地颤抖、颤抖，越来越无力……它们死了，有的躺着，有的站着，都张着翅膀。

　　蚕，一生无言。我一直以为，它结茧、成蛹、化蝶、产卵，它的生命尽头，一定有片花丛在等它，它可以在万花丛中飞舞的，殊不知，殊不知……其实，一只蚕在一生中就吐了一根丝。一根丝有多长？闭上眼，我看见逶迤的驼队载着五颜六色的丝线、丝绸、锦缎……从长安出发往西到印度、希腊……

　　现在，我写着文字，蚕在吐着丝。同一时刻，罗马大街的贵妇、巴黎酒吧的舞女，她们风情万种，丝衣飘飘，怎会想到，多少只蚕正在为她们身上的一件丝衣、为中国乃至世界的丝绸文化慷慨而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