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忆中,许多村庄消失得无声无息。不是说村庄被夷为平地,而是在村庄中等候我们、惦记我们的人被时光化为一抔土。少了那一个人,再大、再鲜活的村庄,于我们也只是一座空村。
首先消失的是我的家乡,这是几十年前迎接我的第一个村庄。一条路穿过孤僻,执著地来到这里,于是路上就有了叼着烟袋、背着麻袋的行人,他们固执地向外界转达着这个小村的意图,固执地从外界背回有用、无用的消息。一条河满怀好奇,弯弯转转找到这里,小村依偎着它,田地依偎着它,这里竟是旱也丰收、涝也丰收,几百亩田地养活着一代又一代人。
我的父亲和大伯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学子,他们走出了村庄,成了城里人。后来祖父母去世,留下几间空荡荡的草房,父亲和母亲掂量了很久,最终连房带地一块处理掉了。父亲的村庄从此活在父亲的沉默中,父亲老了以后,村庄就活在父亲的念叨中。
到了我们这一辈,武家的孩子更像长了翅膀,两家十个孩子,其中有八个女孩,两个到了淮北,两个到了广州,两个到了宁波……村庄于我尚在遥望中,村庄于她们已是在梦境中了。如今通向那个小村的路多了、路宽了,那个地方也不再偏僻了,故乡却回不去了。
其次消失的是二姑的村庄。那个村庄一度是我们年少时的最爱。那一带土壤特别钟情瓜果,二姑夫最擅长种瓜,他只种香瓜,黄皮的,绿皮的,花皮的。瓜熟蒂落时,二姑夫会背着大号粪箕而来,粪箕里满是香瓜。我们一跃而起,争瓜、分瓜、吃瓜……
二姑夫的瓜藤没能系住二姑,在一个春天的日子里,她终于摆脱了哮喘,平静地躺在了瓜地。又过了几年,二姑夫也与她做伴去了。如今街上香瓜依然吆喝着卖,但我知道再也挑不出粪箕里的那种香瓜,再也吃不到那种瓜的味道了。听说如今二姑的村庄也不种瓜了,其实,种不种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有关系的种瓜人已经去了。
正在消失的是大姑的村庄。大姑也许是这个村庄里最黯然的一位。无儿无女是她一个人一辈子的过错,她为此负疚、负累终生。她拉扯大养女,给她招了女婿,带大了她的孩子,完成了使命,和大姑夫一起退缩到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落里。大姑夫去世后,日渐衰老的她终日等候着我父亲的出现。她在等待中存在,她在等待中消亡,最终走完行程。那时,七十多岁的父亲正在千里之外宁波小妹家看病。
奔丧途中,父亲的鼻子出了血。姐弟情像一棵老树,少了哪一个枝丫,那个地方就永远是一片光秃秃的痛。我坐在她曾经坐过的板凳上,坐在四面漏风的房里,看着不再有热气的灶台,看着灶膛口无人问津的麦草,看着已空的床铺和那床永不再打开的破被,哦!大姑是真的孤零零地走掉了。辛勤、辛酸、隐忍,她像屋前的那片蒿草、旮旯处的那棵老柳,八十多年的狂风怎么就没有过早地吹折她呢?就凭这点,大姑,我为你鼓掌!
不仅是大姑,不仅是一个村庄。想想我们分布在各地的至亲、朋友,那个地方也许我们去过,那个地方我们一辈子津津乐道,那个地方也许我们一辈子不会去,但那个地方我们一生牵挂,那个地方我们耳熟能详,那是我们的地方,因为有你在呀!
还有叫家的地方,只要父母在,再远,儿女都会奔走在回家的路上。也许你孤身在外,也许你离我很远,但是你的那个地方点满了烛火。我的心里通透着,灿烂着,因为有你在啊。请为我点亮一座城、请为我守护一座城,请让生命像星河般广阔,请为我保重吧!
离开大姑的村庄,父亲一遍又一遍地说,不会再来了,不会再来了,言语里尽是些枯草般的苍凉。父亲啊父亲,我的鞋底粘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它是想告诉我,我永远是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