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色调似乎总停滞在燥暖中,哪怕冬日也有一点儿燥意,他季更不必说了。天刚晚,人们就涌入绿树花径中散步,夜幕下,灯流中,暗黄的人影散成许多片段,于是,下一段剧情趁势上演……
我对面的树下,一群四五岁的孩子在学滑旱冰,一串串灯笼样的果子也不甘寂寞,从不同的层面以不同的姿势,争着把影子投给他们。孩子们的装束看起来可爱极了,蹬长筒冰靴、束腰带、戴头盔,站成几排,做运动前的热身。
他们高喊着“一二一二”,双脚一上一下跳着,跳跃间隙,你推我,我搡你,笑着打闹。他们多像月光下从庄稼地里刚刚钻出来,顶着土块戴着种皮的小芽……
孩子们乐于滑旱冰,是否如我少年时渴望飞翔?
少时,我读王蒙的《青春万岁》,书的封皮是什么样,谁借谁的书,如何转到我手里,已经不记得了。书中描写杨蔷云滑冰的场景,让小小的我在梦里穿越青春。
那是一个暖阳普照的冬日。因急于读书,我怕母亲喊我干活,早饭后,偷偷从后门溜到房后坡上。坡不高,却陡,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们从后岭回家不想绕道走偏沟里的小路,就在坡上爬上滑下,久而久之,磨出一条光溜溜的滑道。我三姨家在坡上挖一片土崖,晒棉花、豆角、谷物之类。我往土崖跟一坐,正好隐进去。看完杨蔷云滑冰那一节,我所有的意念瞬间被删减得只剩执著,飞——飞——已经被点化了的梦,在字里行间渐渐立体起来……
哗啦!冷不丁一堆碎石从滑道上流下来,鸟无意蹬落的小石子滚到我脚边,欲言又止,又蹦跶走了,它想和我说什么?说飞?石子也想飞?
我回到家,饭时已过,母亲很生气,说要烧书。
我常常把牛放到伊水分流的夹心滩上。它们把很深的河草压在腹下,固执地探到地上,啃住一根长长的抓地草不放。草丛中,我隐去大半个身子,两股流水环侧,水面浮满碎光,鱼儿不时跳出水面……
牛叫着对我说该回家了,几只水鸟站在浅水的石头上,小声叫唤。我冲着河流喊:“嘿,等等我!”而河流全然不顾,依旧流淌。
真正看到滑冰,已经是我的孩子上幼儿园时。那时我居住的小城刚开始流行滑旱冰,孩子天天晚上赖在冰场不出来,我每晚坐在边上看着等她。那些比她稍大一点儿的少年们满场飞奔,冰鞋碰击木地板,那轰轰隆隆声比突然驶入山洞的火车发出的轰鸣还撼动人心。他们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气,让二十多岁的我,已感苍老。
而现在,又一茬的孩子们在我面前。他们依次拉住后衣襟,摆出一个长龙阵。龙头一晃,小家伙们脚一蹬,嗖!一起滑出去……
我不由自主走过去,长龙阵经过时,微尘轻扬,旋起一阵阵扑面的风。时而,他们张开双臂,前倾,摆动,微微昂起头,绷紧嘴巴,直视前方。转着转着,树木、灯光、人流、沿街的叫卖声仿佛都跟着他们旋转起来,越转越快。他们都戴着帽子,我却感觉他们的头发在向后飞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的眼睛湿润了,他们是突然降临的天使吗?他们因何飞临人间?
这呼呼生长的生命,别说是我,就是缺牙的老翁也会为之动容。
他们来自何方,去向哪里?岁月更深处,因为他们的到来,那人人喜爱的剧情,已在尘世悄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