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深秋之夜,在一个牡丹园,我与那位老人相遇。
他在一丛牡丹中歌唱:“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凉凉的风被他浑厚的音色扯成碎片,他清清嗓子,又摇头晃脑接着唱:“啊,牡丹,众香国里最壮观……”
他唱得很投入、忘我。所有的牡丹在夜色里沉默着,偶有轻微的摆动,似在回应他的歌声。第一眼看见他时,我差点笑出声来,拉拉先生:“瞧,那个神经病。”先生也笑,我们索性停下来,远远地看他。
夜已深,公园的游人零零落落。我想,在老人的眼里,这里除了夜风,便是牡丹,除了牡丹,只剩下他的歌声。他的歌唱给牡丹,顺便向夜风发表。
老人很瘦,脸像核桃皮一样皱,衣服也皱巴巴的。我看不到他的手,但可以想象,倘是白天,他的手肯定像树皮一样印满岁月的沧桑。他的脚边放着一个蛇皮编织袋,里面鼓鼓的,装的应是饮料瓶和废纸,那是他辛苦一天走街串巷捡来的。
或许,他走累了,想用歌声来驱散疲劳;或许,公园里这一片牡丹,让他想起春日的姹紫嫣红,而他刚好会唱这首《牡丹之歌》;又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乐观的人,过着卑微的生活,却揣着高亢的灵魂,这灵魂像鸟一样,随时会扑棱棱飞出来,站在枝头歌唱。而一些世俗的、活得像一潭死水的人并不理解,亦不懂得他对生活的热爱,便讥笑他为“神经病”——就像我一样。
其实,像我等世俗之人也许才更像神经病。我们过着丝绸般细滑的日子,却石榴似的满藏一肚子的忧郁,并随时准备着将之化为泪滴,偶有春风般的情怀,又不敢显露,怕引来白眼。我们的日子像老人的脸、衣服一样,皱巴巴的。
老人把赞美和水一样汹涌的热情恣肆泼洒给牡丹——牡丹,牡丹,你是多么多么美,我是多么多么热爱你,啊!
他的背有些驼,那是常年低头寻寻觅觅的结果。现在,他弓着腰,对牡丹大声歌唱,离牡丹那么近,似在表明:“我是用心在唱,我就是唱给你的,我对你的喜欢是由衷的……”
此时的牡丹繁花落尽,门前冷落鞍马稀,突然有一位老人在夜色里为它大声歌唱,倘牡丹有泪,会不会迸溅如珠呢?
泪水迸溅如珠的还有一个女子。老人的歌声,在她夜色般晦暗的心里突然生出一棵棵花树,开满明艳艳的牡丹。她想,她应该像老人一样活着,不再把细滑的日子过得皱巴巴的,而要在不管多么皱巴巴的日子里,都揣着高歌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