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村西岩下的石缝中有水汩汩渗出,汇成清泉。有人用石头砌起来,便聚水成潭。潭中水满溢出,一条小溪便诞生了。
小溪的上游没多长,却是很好看的一段。黄花苗、紫荆花、白菊花在春夏秋三季在溪边次第开放。冬日衰草连天,溪两边的草却青得出奇,用手摸摸,柔软而有暖意。有时溪水封冻,你趴下身去侧耳倾听,能感到冰下仍有水在流动,心便热乎乎的。
小溪流入村中,大人们用溪水淘麦、饮牛、洗菜、洗衣,孩子们用挖出的泥做泥娃娃、泥哨子。有人叠纸船在水上漂,但只要一拐弯就被绊住,行不远。逢水大的时候,我们用迎春花的藤条作成水轮子,架在有落差的地方,水一冲,浪花四溅,一身泥水的小家伙们就笑声不断了。
溪水流出村子,流向北坡,流往下沟。它一直贴山岩默然而行,弯弯绕绕经过两级较高的石阶时,形成了小瀑布,老远就能听到水声。这地方夏季清爽,冬季有冰挂,赶路的人到此总会停一下的。瀑布下方一二百米的石岩下,乡人垒石圈水,成了浅井,说是大水缸也无不可。曾经我从学校归来,拐过一个弯,见一只松鼠在喝水。我赶紧退后一步躲起来。松鼠喝完后又来了一只喜鹊,它们都喝完了才轮到我。我跪下一口气喝个饱,又洗了把脸,清爽好多。接下来,我打着呼哨逗那些山中的动物们。
这段山谷叫八里沟。多年后,我就在这八里沟小溪边上的土窑洞里安了家。人住沟上,井在沟底,我用木桶挑来清水,把孩子们的童年滋润得鲜活清亮。从门口出发,家人用脚造出一条小路,直通到沟底我的菜园。孩子们给这菜园起名“四季青”。父亲在我门前栽上小小的柳树,用这溪水浇灌,春来时柳树早早返青,在风中芊芊舞动,很有江南味儿。三月末,山桃花的缤纷落英,在溪水上飘飘悠悠……
我十二三岁开始外出求学,晚归时月光照着它,银白如镜片;早起时凉气吹我面,叮咚向前行。我熟悉它如同熟悉我自己的脉搏,只是因为到大路边坐车进城,我一次也没看到它流向何方。
这些年回去少了。人在外乡,午夜梦回,多少少年往事已恍若隔世。回望那片山水,心中满是怀念。前不久回乡去,午后我走向小溪的源头,刻意放慢脚步和它全程同行,去探问它的归处。
我踩着落叶在山中慢慢行走,小溪顺着山势在脚下轻轻低语。三十年前它就这样陪伴过我,二十年前我也这样追随过它。十年前我坐在溪边看水中的明月,回想当初的少年意气。如今它澄澈明净如当年,而多少山中风物已难寻旧颜。山风呼呼,山林轻语,山鸟和鸣,这小溪流经的山谷离红尘不过二里远,却僻静荒远得如居深山。
终于,小溪流出低矮的八里桥,来到一片平展的草地上。面对这开阔,它会眼前一亮吗?三十年来第一次,我随着它一直来到它要注入的涧河边。两水交汇,因兴奋有些许冲动,激起更清远的声响。是河水拍手欢迎溪水的加入,还是溪水高歌着前来报到呢?飞溅的浪花打了几个漩儿,才相拥着一起东去。
我站在河之洲。向前望,涧河滔滔,流向更远;向后看,溪水绵绵,不绝如缕。它们合二为一,携手并进。作为一条小溪,已走到旅程的尽头,但作为溪水,真正的行程才刚刚开始。隐隐地,我心中有些许悲壮,些许欣慰。
难道这就是我的小溪的归宿,再往远处就看不到它的踪迹了吗?我不死心,跟着河水一路向东,到达涧河汇入洛河处。面前水声震耳,已经是一条不小的河流了。河面碧波千里,光影闪动,足可以托起舟船;远处水天相接,似乎可通天涯。站在岸边,我感慨这河中有哪滴水有小溪的影子呢?猛然又心胸一开,这河中又有哪滴水没有小溪的影子呢。
我知道,故乡的小溪已不再映照我少年的身影,但我在有水的地方都能感觉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