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阎连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内容简介: 该书写了“炸裂”这个耙耧山脉深处一个村庄的30年。阎连科以神实主义的写作手法,荒诞、夸张地呈现了一个百人乡村走向超级大都市的变迁,将经济发展中走向富裕的狂野欲望、撕心裂肺的两性博弈、家族的仇恨、历经沧桑依旧温暖的无功利的坚持,融合在了一起。这是一部乡村志,也是一部精神史和心灵史。 作者简介: 阎连科,1958年出生于河南嵩县,1978年应征入伍,1979年开始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情感狱》《日光流年》《坚硬如水》等十部,中、短篇小说集《年月日》《黄金洞》《耙耧天歌》等十余部,散文、言论集十二部;另有《阎连科文集》十六卷。曾先后获第一届、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老舍文学奖和其他国内外文学奖项20余次。其作品被译为20种语言,在20多个国家和地区出版。现供职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为教授、驻校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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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
初冬时节,天寒地冻,人都猫在屋里,树都枯枯冷着。麻雀在檐下团团簇簇。整个炸裂,都被宁静所包裹,沉静而安息。
孔东德从监狱回村了。他回得陡然悄然,无人知晓,在家苦待一月,未曾出门半步。说起来,人已五十二岁,十二年的牢狱生涯,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刑监受难,没人知道他在监狱做了什么,受着何样的人生与罪苦。自一月之前,他夜半敲门,带回了满屋的惊愕和妻儿们的满面之泪水,还有的,就是他们家的死闷与沉寂,彼此之间,除了问说想吃什么,想喝啥儿,其余的,没有丝毫的只言与片语。
他是死刑。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可他却活着回来了。头发全白,人瘦得干枯如枝,若不是眼珠会动,坐在家里,确如死了一模样。
倘若躺着,那就果如死了,再无活人样了。可在死寂的半月后,他的脸上又挂了活人气色了,把儿子们叫到屋里床前边,开了惊天之口说:
——“世道变了,以后大队不叫大队了,还叫村。”
——“土地要重新分给农民了,可以重新营商生意了。”
—— “在炸裂,朱家、程家都完了,该是我们孔家的天下了。”
四个孩子望着他,如一群都已长成等待出窝的狗。老大孔明光,老二孔明亮,老三孔明耀,老四孔明辉,一排儿站在床边上。而床下生着的一盆槐柴火,油香味在屋里漫弥飘散,把所有人的脸上都抹下淡黄润润的光。墙上的壁虎,听到了孔东德的密语,回头望着五十二岁却老如古稀的他,壁虎那微圆的眼里,是两滴漆黑明白的豁然。在孔东德的头顶上,它把寸长的尾巴摇得如见了主人的狗。东面墙角的灰蜘蛛,也听见了孔东德的话,它朝这边望着时,因为把头抬得过高,肚子都翻了起来了。
“你们都出去。”孔东德这样说着,用手朝门外指了指,半个月来从未有过的笑,薄金一样贴在他脸上,“你们现在都出去,朝着东西南北走——别回头,一直走,碰到啥儿弯腰捡起来,那东西就是你们这辈子的命道日子了。”
孩子们不说话,以为父亲是疯了。
可父亲这样连说三遍,最后有些求着他们时,老二孔明亮,才给老大明光闪去一道眼神儿,带着弟弟明耀和明辉,离开火盆、凳子、父母、壁虎和蜘蛛,朝门外试试探探走去了。
这一去,千变万幻,世界不再一样了。炸裂的志史开始新的单元了。
孩子们离开后,一直坐在床边的母亲盯着男人说:“你疯了?”
男人道:“我想喝瓶酒。”
女人说:“你不像从前了。”
男人说:“我们家要出皇帝了,但不知这四个孩子谁会当皇帝。”
女人就温顺地去给男人找酒做着下酒菜。她的温顺也是他的下酒菜。回来半个月,他没有碰过她。他似乎早就不想男女之事了。可这时,当也已六十岁的女人将要出门时,他又猛然从后边追上去,一把将她抱回到了床铺上,让那床铺承受了早已忘记的撕裂和尖叫。
村子里,夜半三更,月光如水。
各户檐下的麻雀们,团在窝里,偶或发出嘤鸣嘤鸣的叫。有一种夸张的静,铺在村街上,像坟场落在村落里。孔家的四个男孩儿,从家走出来,很快来到村街的十字路口间,老二明亮说,我们分开吧,朝东西南北走,碰到啥儿就都立马捡起走回来。
四个人就都朝东、西、南、北走去了。
老大东、老二西、老三南、老四北,如一窝在静夜中四散开来的鸟。村子依山筑座,东西主街长,南北街巷短,十字街又靠村东边,老大、老三和老四,很快就走穿街巷到了村外边,只有向西的老二孔明亮,在村街上走得笔直漫长,夜深久久,除了月光、空气和狗吠声,他在迎面什么都没碰上。
可在他以为什么都不会碰上时,有户人家的门响了。
门楼是村里独一无二的瓦门楼,宽大的双扇柳木门,刚涂过一层红油漆。那竹裂吱吱的门响声,也是红颜色,有股刺鼻烈烈的漆香味。这是老村长朱庆方的家。门开后,他的女儿朱颖从家里走出来,刚走几步到门口,就看到大她几岁的孔明亮,从迎面朝她款脚款步走过来。
他们都轰隆一惊站住了。
片刻后,下边的话,响在他们一生的传奇里。
明亮说:“操!我遇到骚鬼了。”
“没想到我会最先碰见你。”朱颖有些意外地说,“三更半夜,你去哪?”
“就到这儿。”月光中,孔明亮恶了朱颖一眼睛,又狠狠接着道,“我本来想翻墙到你们家,把你爹活掐死,把你强奸掉。可现在,我又不想了。”说完他就回转身,大步地沿着村街朝东走,到十字街和向东的哥哥,向南向北的三弟、四弟去会合,脚步快捷,踢满沮丧,有说不出的要想爆裂的东西溢在脉管里。可在那欲炸欲裂的血脉中,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快活在里边。他想要大吼一嗓子,把深睡的炸裂都吵醒,然就在他想要唤要吼时,听到从身后追来的朱颖对他先唤了:
——“孔老二,我倒天霉啦,偏偏一出门就撞上你!”
——“我没有别的出路了,撞上你我只能嫁给你。”
——“嫁给你,这辈子我都要把你们孔家捏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