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晚饭后我一个人沿着山道往远处走，随便一走就是三五里。天再黑也没关系，哪里还有我不熟悉的角落？

    边走边想我在外这些年。谋生之处离生长之地虽然只有三十里，但感觉好像是很远的远方。从感觉上说，我回乡才能真正放松和休整。我在小区的柳树下漫步时，感觉能拥有它们真是奢侈，可现在回来，身边是成百上千的柳树，风吹浪起，让人想到春潮，觉得自己就该享受这山野绿意。以前问朋友们我为什么这么留恋这块土地，它究竟有什么好？大家说是我从这里出发，血脉渗入了。可从这里走出的何止我一个，别人为什么不会念念不忘呢？这里不过是大岭、石堆、土路、荆棘、薄地，还有仍然穷着的乡民，我为何还要对它一步三顾呢？

    行进间，下意识地回想着那些古典诗词，猛地发现，它们记述的对象在这乡村里几乎都能找到对应。乡路承载古诗人的抒情，而我们后来者在反复的吟咏间把它们化入精神的园地，慢慢成了心灵的一部分。李白的桃花潭和我的大山寨气韵相通，温庭筠的茅店月还亮在村子的上空。可以说，一直到二十年前，中国的大部分乡村和古代几乎没有区别，春日青草绿在山坡，秋日果实红在田野，农耕的牛铃声几千年来一直回响在乡村大地。

    这些年来国家工业化了，老外也住在了山上，独资、合资的企业出现在庄稼地中间，人们感到了不习惯。

    雾霾压在头顶，但我相信没几年还会有晴空的。城市的楼群中看不到月色，但总有月色固执地亮在该亮的天空下，中国人的童话还会活跃在后代人的口头心头。发展必然带来好处，你不能不承认如今的物质空前丰富。当然，如果精神能跟上，就更好了。

    平日感叹着美好的失落，但从历史的纵向看来，三四十岁的我们，恐怕是最幸运的吧！农业文明的田园美浸润过我们善感的心，工业文明的光辉又普照着我们的衣食住行。哪一代人有我们的福分，在不到三十年的时光里就感受到了现代文明的魅力，既享受了传统的纯正美好，又感受了现代的迅捷便利。

    有几个朋友每次从故乡回来总跟我说起它已经面目全非，美丽的青山已经成了丑陋的秃岭，最古旧的村子盖起了最新潮的游乐中心。盲目的发展一定会带来后遗症，但我相信改变不了乡村的本来面目。村姑买几件洋衫穿上不会耐看，但过久了自然会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打扮。

    走到我家曾经种过的那几块田地，它们恰好处在连绵青山的最高处，东可望洛阳城，西可见新安县，是我们少时最爱驻足神侃的地方。从这里向西，原来是条子沟水库，这几年水库干了，竟成了峡谷，对面的村庄和这边的来往被天然阻断了。

    去年春天，由本村的一个人牵头开发，准备架桥连通，附近十几公里土地都纳入土地流转，成为一个示范园。最少上千年没有动过的青山被打开了一个缺口，现在看来它也许没有以前顺眼，但桥成路通后，城里的甚至外省的人都能食用这片土地的农产品。几千年来，这片土地出产的谷麦果蔬都是只供耕种它的乡人自用，你不能不说如今的作为让这土地有了宽展而新鲜的意义。山河改换，它的子孙们应展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