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们和父母带着孩子回老家，晚上许多邻居过来串门，他们坐在院里说话，从老老爷辈说到我公公我爱人和我孩子辈，从我婆婆的婆婆说到婆婆初嫁，我初嫁，我姑娘这一辈人的婚事，说我爱人他们小时候如何在村子里闹腾……一晚上，他们把上下几辈子的话都说了，说到动情处，我婆婆她们几个一把一把往脸上抹泪，一直说到男人们也沉默不语，一个个融进了村庄的时光。

    清晨，听见二叔在房后赶羊出圈的声音，再无睡意。

    我和爱人顺着房后的小路上坡，经过一片麦田，麦子已熟，布谷鸟来了。不知怎的，有时候很怕听到布谷鸟昼夜不停的布谷布谷声和看到它急速无声的飞行，像希望里夹杂的哀伤。

    露水布满野草，空气里散发着艾草和苦蒿混合的气味，淡淡的清香，丝丝缕缕的苦，比任何花香都让我迷恋。说到香味，于我而言，只有土味和土养育的庄稼味才是香到血里浸到骨里的味道。

    我和爱人并肩站在屋后的山顶上，晨雾升起，远山近谷涌满了白色的云雾，从深谷里翻滚着往外冒，遥远的层山只露出蜿蜒一线的黑色山脊，半山腰那个村庄，隐约如即将行驶的帆船。

    渐渐地，瓦顶簇拥的院里开始出现忙碌的身影，我看见婆婆从上屋檐闪出，下了台阶，拐向后院，抓一把干草，闪进了厨房，一会儿炊烟就从山墙冒出来了……公公把洗脸水洒到院子里，从墙根拿了镰刀，低头走出了大门。

    身旁的灌木丛中，有一棵胳膊粗细且低矮的黄楝树，爱人走过去抚摸着树身上鼓出的疙瘩，问我，你猜它有多少年？我瞧着他，不以为然地说，顶多五年。不，从我记事起它就这么大，少说也有五十年了吧。这么多年不见它长呢？看着他头上增多了的白发，我也在心里嘀咕，它怎么就不会老呢？

    真快啊！

    眨眼我嫁到这儿二十多年了。嫁到这里那年春节，雪下有快一尺厚，婆婆为了迎接我，不知从哪里借钱买了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火边看电视，劳累了一天的婆婆坐在角落里，头靠墙就睡着了。我因为不适应，心思也不在电视上，悄悄扯了丈夫衣袖到院里，低声央求他带我出去走走，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乡下没人散步！”

    那个春节是我记忆中最想家、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了，从来不曾那么孤独过。

    可是，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何时我开始迷恋这个地方。现在，我看着村里的人家，每个屋顶我都知道住着谁，和我同年结婚到这村里的媳妇，她姑娘英翠前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和我丈夫一样大的姑娘嫁到外村，丈夫得了肝癌十天前才离世……回想我和她们在门前的路上初次相遇，彼此羞怯的情景，恍如隔世。

    山重水复，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怎么能够相见？

    一个人，面对家乡时，最能看清时光的流逝，也最容易看淡、看透、看清一些事情。然后，怀着坚定、怀着爱、怀着山水相逢的情谊，在拥有和告别里悲喜交加，在过去和未来的点上紧紧拥抱住什么，迎着太阳，踏着出村的路走出去……

    此刻，我俯视着脚下的村庄，村庄的房子没变，还是清一色的土墙青瓦，坟地也没变，年年那样不高不低地隆起，不远不近的就在村头没挪移一步。可是，就是没有昨晚他们说的，像我爱人小时候一样的孩童在村道和场院里玩耍打闹。

    年轻人恨这个村庄，他们宁愿在外地做苦力，也不愿回来。

    心里凄然，村庄就这么丢失了是吗？

    而爱人，望着斜坡上那棵独一无二的大杨树说：“别发愣了，你看，就那个鸟窝，年年都有归鸟，好时光在后头呢！”说完，也不管我，径直朝着晨阳沐浴的村子走去。

    经过麦田时，忽然想起母亲，小时候夜里听见布谷鸟叫害怕，母亲把我搂在怀里说，你听它问你“麦天咋过”？母亲看我听着笑了，教我说，告诉布谷鸟，“麦天来了吃白馍”。我知道，布谷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