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合欢树,源于史铁生的散文,翻开他的文集,第一眼就被《合欢树》三个字吸引了去。
我生在北方,第一次给我感觉的却是南方的合欢树。花朵奇艳,尤其雄花,如火焰,但又没火焰付生命于灰烬那般的刚烈;如桃灼人,却不似桃暧昧。
但那时,我不知它叫合欢。
更不知合欢花期,只有一天。
合欢树的叶子对生,随花开花落而朝展暮合。
我常常站在月光或街灯下,抚摸着合欢树粗粝的树身,仰望斑驳光影里紧紧贴在一起的树叶,筋脉鼓凸,微微颤抖。不知怎么,我像中了什么魔咒,竟然不止一次伸出残忍的手,企图把它们分开。可是,我强行分开一对树叶,前面被分开的那一对就又合在一起了……植物的交融竟然如此神圣无畏,坦坦荡荡,全心全意!于是,我便咒骂自己,咒骂这人世间所谓的情意,几乎夜夜都到合欢树下,无言地徘徊,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落花。抬头凝望,便会想象着它们,如何在黎明的昏暗里悄然张开一条缝,如何迎着太阳的光辉以拥抱的姿势,对着碎银般的金灿灿的光点,毫不犹豫地打开自己……
在树下站得久了,就会有眼泪一样的液体滴下来。那是害虫侵袭它们时分泌的污物,落到地上,粘得鞋底咯吱咯吱响。
谁知道,被撕咬的合欢呢?
大雁南归,挂满串串荚果的合欢树,也从未有过的丰满了。
西北风吹过,那些干了的荚角,在落光了叶子的树梢头,哗啦哗啦响些时日,咯嘣一声炸裂,光溜溜的、小鸟眼珠似的果粒落在地上……
我绕着合欢树,从冬到春,几乎所有的树木都分娩出鼓胀的褐红色芽苞,唯独合欢还举着黑手巴掌似的枝丫,似乎在沉睡。我纳闷而且焦急地想,它是迟钝呢,还是没准备好?
合欢的花蕾、合欢花、合欢皮,它们安五脏,和心态,轻身明目,续筋接骨……
它们扒皮抽筋就为成就一味中药?
我几乎要冲它大吼“你都这样了,还如此谨慎地孕育什么”?喉咙像被绳子勒了一下,没有喊出口。
这时,我想起家乡山林里的合冠树,它们和城里的合欢太像了,莫非也是合欢?突然跳出的念头,让我因爱而怒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我小时候在山区,漫山遍野都是树,人们靠柴谋生计。可以随意砍伐、随意蹂躏的合冠树,被乡人打上了“杂木、不成材”的烙印。我们一边极不情愿地把它砍回家,一边轻看它,对它生出卑贱、低微的不屑和厌恶。它们长不到开花,就被砍掉了。
所以,我记忆里的合冠树都很年轻,粗皮紧绷,指甲划一下,灰黄淡绿的表皮就迸裂了,苔绿的内皮渗着浆汁,小孩眼泪似的,顺着树干往下流。人们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单看纹路就知道是它身上的哪一个部位,但就是没有看到过它开花。
今年端午回家,清晨上山途中,猛然看到偏坡浓密的林子里,开着一簇簇粉白色的花。跑近一看,合冠树开花了,同合欢花一样。我贪婪地呼吸着,四十年才晚来的花香……
我一直以为,合欢是名贵的树种,绝不同于槐榆杨柳,与我这般凡人也绝无深交。没想到,真正的合欢在山野,在我的生命里。
旧时,许多到台湾定居的闽南人,把合欢带去栽种,以寄乡思。如今台湾大街小巷的合欢树,在海岛潮湿的气息中,是否了了隔岸的情?
史铁生的合欢树,让人记住了她的母亲,我家乡的合欢树呢?
此刻,我站在合欢树下,身旁的公交车站空无一人。微风吹过,又有眼泪似的东西滴下来,想起合欢的花语——合婚,不禁哑然苦笑。
拐过墙角,看见前面的合欢树下,有个细高略微有点佝偻的老人,就着路灯像是在拾地上的落花。一根丈把长的小竹棍斜在离他脚二三尺的地上,一方好多年都不见、市场上已经绝迹的、我爷爷和父亲那样的老人用了一辈子的蓝白方格棉布手绢摊在地上,堆了一大捧合欢花,手绢四角没有一条皱折。老人说近段眼昏,看不清东西,听人说合欢花泡茶喝能治,回去试试。
帮老人拾完花,别的星星隐去了,夜空深蓝,清透的半月后面,跟着同样明亮的启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