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身，时光之河就划出了三十年的宽度。

    三十年前的炎夏七月，一纸作战命令，我们从杭州军营千里跃进西南边陲，战旗直指老山峰下。

    车过江南，星星点点的灯火四处游走，宛如小儿手执的照明灯笼。汽笛声、呼噜声此起彼伏，车厢里的灯光忽明忽暗。在前往参加榴炮一连参战老兵聚会的途中，难以入眠，遂口占一诗：千里赴杭夜未眠，经年客籍忆溪川。武林此去英雄汇，昔日战旗仍灿然。（注：武林，杭州一地名）

    三十年了，战友还能相识否？

    参战前，我已经调任副营长。作为老连长，我与榴炮一连的士兵朝夕相处了数年。侦察班班长姚玉富，寡瘦的脸，军事技术拔尖，在训练奔跑时，图板在身后乱晃荡。有线班班长钱心成，稳重严肃，背起线盘来总是要求自己争个第一。无线班的宫平，圆脸，见人先笑，一副腼腆的样子……

    及至见面，却再也找不到那时的模样，“镜中衰鬓已先斑”，曾经的战友们都已年过五旬，大多已经发福，只能从眉眼间寻找到三十年前彼此熟悉的星星点点。通信员小刘，圆润的娃娃脸刻满了生活的沧桑。炊事员翁乐高挺起了肚子。钱心成依然寡言，人家聚堆聊天，他只是静静地听。汪家林虎势势的劲头没变，点名时，他依然手贴裤子中缝，笔直地站立着大声答“到”！军校出身的指挥排长李亚东略微瘦了点。战斗时他奉命开设前进观察所，爬上了1175.4高地的顶峰抵近观察战场和目标。高地上缺水，树木茂密，没有工事和掩体可供利用，他只能骑在树上用望远镜观察，夜间还时不时有敌人特工袭扰，很是险恶和艰苦。我去了，他用“罐头宴”招待了我。那是多么特殊的记忆呀！

    三十年的物理距离是什么？是小树长成栋梁，是婴儿长大成人，是满脸幼稚褪去，刻印上沧桑。而记忆是没有距离的。山东泗水兵秦兆存，到后方办事返回阵地的途中，被敌人的炮弹夺去了年轻的生命。还有二连的优秀排长陈昌存，讷于言而敏于行，军校毕业来不及探亲就补充到老连队参战。“1.15”战斗中，一发炮弹直接击中了他们的炮位掩体，烈士名单上沉重地记下了“陈昌存”三个字……

    一切记忆都渐渐地泛起……酒场上的碰杯与热闹，醉了；旧事与战场上的记忆，醉了。当在一起工作训练甚至作战的时候，你争我抢奋勇当先，处处充满了竞争甚至抵牾。如今相见，相逢一笑，皆是欢言。

    原班长易善华喊起了口令，立正、向右看齐、报数、向右转、齐步走，老兵们的步伐依然铿锵，队列依然整齐。我们在连队的旗帜下合影，唱队列歌曲，观看新型火炮和装备。我们给老连队赠送洗衣机，也赠送了我的长篇小说《同宗》。重返老连队，使我们恍如隔世。严整的营房上空，我们嗅出了年轻的兵味儿：这是荷尔蒙漫溢的味道，是臭脚丫子的味道，是想家的味道，更是不甘落后千帆竞发的味道。先辈们在战火中赢下了“战斗模范连”的荣誉，我们在老山作战中也获得了“集体一等功营”的荣誉。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个连队的光荣传统是代代相传承的。看到大门口持枪威武的哨兵，我们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们从五湖四海来，又回到了各自的家乡；我们再次从五湖四海来，再次返回我们的故乡。夜晚的列车于我，很是熟稔。三十年前几天几夜的铁路输送，不眠的夜晚，汽笛声在黑夜里显得特别嘹亮，一声声催断离人肠。闷罐车外灯火疾速地来，又疾速地去，只有哐当不停的列车载着我们一路向西南，一路向西南！如今在夜行的列车上，回想起短暂的三天相聚，仿佛横渡三十年的河流。抹一把脸，满手是泪水。

    别了，杭州！别了，留下镇！一个留下了我们的青春、留下了我们的记忆、留下了光荣与梦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