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了，肌肉萎缩。她躺下自己就起不来，解手提不上裤子，吃饭拿不了筷子。父亲是母亲的手。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怎样用乳头止住我饥饿的哭声，怎样把窝窝头嚼碎了送进我的嘴里，我都不记得，它们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却没有留在我的记忆里。后来我在城里另起了炉灶，娶妻生子，西装革履地做起了城里人。

　　像扔掉一件穿旧的衣服、一本过时的书籍，我扔掉的是多么奢侈的时光。我是“瞎忙活”，父亲当初这样说我。

　　当初以为人生做的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离开农村活出人样，让母亲为我骄傲。经历了风风雨雨，蓦然回首，却发现最成功的事情莫过于耐心地陪母亲吃完一顿饭。    

　　陪伴在母亲身边，一顿饭原来可以吃得这样地久天长。

　　我去“放心肉店”割了一斤猪肉，然后一刀一刀地剁碎。刀落在猪肉上，声音很厚实很粗重，听起来像是早年母亲在乡间的捣衣声。时间也是一把刀吗？它切割了我与母亲的联系，又以一种细腻柔软的形式黏合了我们。以前我只知道张口就吃，吃饱了一抹嘴就走。母亲做的水饺，对于我，不过是张嘴又合上，连细细咀嚼的时间都没有，总觉得时不我待，学业又事业，没完没了。现在想来，即使自己万众注目，没有了母亲的注视，也是无法弥补的最大缺憾。

　　三次开锅以后，肉丸熟了，撒上芫荽末儿，香味跑得满屋都是。太热，我用汤匙舀了，用嘴轻轻地吹后才把肉丸送进母亲嘴里，看到母亲喉头一动，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又端来母亲爱吃的油饼，扯碎，一点点地喂她。母亲每吃一口，自己就仿佛完成了一件光荣的任务，一顿饭吃下去，就是一项惊天动地的事业。

　　我一个同事的父亲，得了肌肉萎缩，听说只活了几年，最后只能注射葡萄糖了。我没有再问下去，只想下了班赶到父母那里，陪母亲吃饭。我只有一次做儿子的机会。

　　不写了吧。去卫生间洗把脸，该去陪母亲吃饭了。

　　刘学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