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小村能有什么花呢？又不是公园。但妈妈说，她童年的小村，有很美很美的花。比如呢？比如凤仙花、烧汤花。

她的小村，也就是外婆的那个村，我当然知道。就在洛阳城东南，伊河岸边，一个叫作李村的小镇边，妈妈小时候就在那里度过。凤仙花，我当然也知道，女孩子们拿来染指甲的。妈妈说，有人指甲上色，像二姨，染一次就像玫瑰花开在了指头上。也有人指甲不上色，像她，需要染两次才能和二姨的差不多。想象一下，夏天的晚上，劳作了一天的她们，在平房上互相染指甲，说一些女孩子们的悄悄话，那种带着植物气息的花汁芬芳染得每一句话都是甜的。

至于烧汤花，又是什么花呢？后来借助手机识花软件，才解了这个疑惑。原来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紫茉莉”。《红楼梦》第44回中，平儿挨打哭了，宝玉让她到怡红院梳妆，宣窑瓷盒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宝玉介绍说，“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扑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紫茉莉这么美丽的名字，还能做香粉，为什么在小村叫烧汤花呢？

妈妈说，以前人们没有钟表，紫茉莉在傍晚开放，只要看到它绽开黄色、紫色的小喇叭，人们就知道，该做晚饭“烧汤”了。为什么晚饭叫“烧汤”？妈妈说，还不是那时候缺粮食，晚上吃完饭就要睡觉，不用做干饭——喝汤哄饱肚子就行。

大观园里“啖肉食腥膻”的公子小姐们，自然想不到调香粉的紫茉莉还有个“烧汤花”的别名。而我的外婆和妈妈，当然也想不到拿“烧汤花”的花种去淘澄什么香粉。

越过生活的刀锋，就连一种花的名字，也在人的言谈举止一饮一啄间，泾渭分明。

别的花呢，当然也有。但都是冲着实用功能才种的，从没想过观赏功能。比如“满架秋风扁豆花”，比如“麦花雪白菜花稀”。扁豆蚕豆、稻花麦花……是花吗？当然是。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那些书上的、画里的，牡丹芍药、紫薇紫藤、樱花蔷薇……都在哪儿呢？妈妈说，那都是开在城里公园中的。

近几年，陪妈妈回小村，意外发现，恍如一夜春风，乡村振兴繁花开。

先是街道，就像小黄毛丫头进入了青春期，明显明媚起来。平整干净且不说，家家户户门前都修了小篱笆，还刷了雪白的墙壁，又栽了各种植物。春天的樱花、夏天的紫薇、秋天的桂花……居然还有几丛翠竹，映着白墙，遇到清晨黄昏，或者微风细雨，看过去居然有几分公园的味道了，却又比公园多了几分乡村野趣。

如果说樱花桂花紫薇之类还是平常，那么村里的牡丹月季才叫人惊艳。牡丹，小时候只在画上诗里见过，还有城里的牡丹花会，那可是去一次就能在小伙伴面前炫耀半年的啊。谁能想到，如今居然在村里就有一大片！

村里新建了一个小广场，各种锻炼器材应有尽有，还栽了一大片牡丹，春天来时，姹紫嫣红，像是把公园搬到了村里。村里老人们坐在小广场上，各种牡丹映着他们的银发和笑脸，像是牡丹也开到了他们的脸上。

活了一辈子，老人们谁能想到，牡丹就开在身边，触手可及？那些诗里的“名花倾国两相欢”“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那些画里的“银红、绛紫、莹白、赤金”，一朝都在小村开。

月季花常见，但长在乡村路边，大片大朵、大摇大摆、大红大紫——却不常见。至少，在其他地方我没有见过如此多的月季，沿路数十里，迎风摇曳。每次开车带妈妈回老家，天上风吹云走，两边青山如黛，一路鲜花盛开，一种叫作幸福的感觉沿路不散。

妈妈的小村庄，如一张黑白的老照片，因为时光的润色而显得珍贵。就连普通的凤仙花和烧汤花，也因为童年滤镜而无比鲜艳。但现在的小村庄，仿佛黑白照片着了色，那一株株一枝枝一朵朵的花儿，还有一丛丛的翠竹，仿佛一张张精致的邀请帖：回村里一趟吧，乡村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