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之后,我移居苏州,和孩子们一起生活,偶尔回洛阳,惊喜古城的发展日新月异,兴奋、感慨之余,又掀动了我对上世纪50年代洛阳大建设的记忆。
上世纪50年代中叶,古都洛阳大规模工业建设伊始,李富春、李先念两位副总理来洛视察。他们把解放洛阳比作“翻天”,把建设洛阳比作“覆地”,并且特别强调说,“覆地”要比“翻天”难得多。这个比喻既形象又深刻。当时年方弱冠的我,有幸参加了这刻骨铭心的“覆地”之战。
过去读梁鸿《五噫歌》,想象着九朝帝京的“宫阙崔巍”,但当时洛阳城边是满眼的草屋和土窑。几十万建设大军突然间云集于此,无处栖身,只好“天作房,地当床”了。后来才住进自己动手搭建的草席盖顶、篱笆作墙的“安乐窝”。秋雨连绵,外面大下,里面小下;外面不下,里面嘀嗒。更难的是“行”。洛阳土质属“黏土”,是制陶瓷的好材料,所以洛阳唐三彩天下闻名。“文革”中有人用其当糨糊贴大字报。一下雨,走在“糨糊路”上,那真是难以前行。有首打油诗云:“此路待人亲,粘住难离分;向前走一步,拔断十根筋。”
“覆地”还难在哪儿呢?难在“地下之战”。有道是“生在苏杭,葬在北邙”。历代帝王将相、达官贵人都相中了北邙这块风水宝地,愿以此为归宿,因而坟墓之多竟使邙山“无卧牛之地”。古墓是高楼大厦、工业建筑的“心腹之患”,如埋在地下的地雷。大兴土木之前,必须探明,进行发掘清理。在现代战争中,扫雷早已有了先进的探雷器,而今地下核设施都难逃“电子眼”。但在50年前,我们既无“探雷器”,更无“电子眼”,连最普通的钻探机也不具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建设者终于找到了“覆地”的利器——洛阳铲。这种铲子状如一节竹筒竖切一半,垂直落地的压痕似马蹄印,因此又名马蹄铲。铲柄为三四米长的竹竿,竹竿末端系一根更长的绳子。原来这是一种盗掘古墓的专用工具,俗称“盗墓铲”。
然而,在方圆近百里的建设区,要探明地下古墓谈何容易,简直如大海捞针,但再难也难不倒古都建设者。我们决心把所有建筑工地“过过筛子”,那办法就是:在地面上用白灰标出1米见方的棋盘格,然后用洛阳铲在每个十字交叉点上打洞,洞要打几米、十几米甚至几十米,洞的大小如茶杯口。探过的大地,孔洞密布,状如蜂窝。这种密布洞孔的地表恐怕全球也少有。
每天早上七八点钟上工的时候,你立在马路边看吧,一支浩浩荡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单车队伍,从老城向涧西新区如潮水般奔涌,每辆单车的后座上都夹着饭盒、洛阳铲。当时古都有多少建筑工地?建筑规模有多大?瞧瞧这支铺天盖地的钻探大军便略知一二了。
在刚刚收获过玉米、红薯的农田上,钻探大军安营扎寨,摆开阵势,探铲如林,挑灯夜战,风雨无阻。如万箭齐发的探铲向着古老的土地发起猛烈地冲击,穿越熟土层、夯土层、碎石层、流沙层……穿越“秦砖”、“汉瓦”、“唐陶”、“宋瓷”、“元弓”、“明弩”、“清钱”……穿越历史的风雨、雾霭、烟云……
随着探铲上上下下,厂房栉比、烟囱林立、高楼拔地、大道延伸、长桥卧波、玻璃闪光、“东方红”铁牛长鸣……
一只长约一尺的洛阳铲,待到“退役”时,只剩寸把长。每当我看到那些被弃置的铲茬茬,不禁怦然心动,它凝聚着建设者的心血与汗水!
我曾设想,把那些“退役”的洛阳铲送进博物馆,或者集中起来,堆成一座山,留作纪念。后来便觉得这个设想纯属画蛇添足——耸立在古都大地上的每一栋大楼、每一根烟囱、每一座桥梁,不都是最好的纪念丰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