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有剧组要重拍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在全国海选演员，一时沸沸扬扬。到京数日，我择一个秋雨霏霏的日子，来到有“人间仙境、梦幻红楼”之誉的北京大观园。稻香村、怡红院、滴翠亭、蘅芜苑、缀锦楼、栊翠庵、嘉荫堂、顾恩思义殿……曲水回廊庭院幽深，楼台亭榭殿宇辉煌，依据小说《红楼梦》设计的这个蜚声中外的古典文化园林，匠心独具极富想象，它不但是电视剧《红楼梦》的拍摄场地，更为那些痴情男女和红学迷们营造了一个寄托情思的真实梦境。

　　按说，20年前我就该来的。1987年，我正在北京求学。当时，电视剧《红楼梦》正在热播，大观园亦对外开放，门票只有区区两元，不像现在翻了20倍。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地去了，唯独我淡然。并非不喜欢大观园，而是内心拒绝人造景观，不愿将想象的翅膀，折断于人为的栅栏下。然而，20年后我还是来了，为什么？突发思念还是梦绕魂牵?说不清楚。也许，风华正茂的陈晓旭猝然过世刺痛了内心，因为，这毕竟是现代版林妹妹蛰居的地方。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园中游人稀少，恬静而萧瑟。间或有一只雀儿在枝头孤鸣。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氛围，使人难免不伤感抒怀，叹人世间沧桑，发思古之幽情。

　　怡红院是贾宝玉的豪宅，粉墙环护绿柳周垂，游廊相接山石点衬，在“怡红快绿”匾额的俯视下，海棠树枝繁叶茂青果累累，似乎显耀着贾家的盛世风光。我瞥了一眼匆匆而过，实话说，不咋喜欢这位专好吃女人胭脂的纨绔子弟。

　　蘅芜苑是薛宝钗的豪宅，清凉瓦舍水磨砖墙，异草奇花藤萝缠绕，我也匆匆而过，亦不喜欢这位一笑一颦都被礼教锁身的封建佳丽。而在走近林黛玉的潇湘馆时，脚步不自觉地放慢再慢了，心也愈加忧郁和沉重起来。同情弱者是人的天性，这位疾病缠身弱不禁风又寄人篱下的小女子，却是贾府中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奇葩。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桀骜不驯和封建礼教格格不入，因而她的爱情毁灭、她的命运悲惨，也就在所难免了。数百年来，同情和哀怨的泪水，不知打湿了多少人的衣襟。每每想到这里，总埋怨曹老先生心太狠，将反叛封建的艰巨使命压在这样一位弱女子的肩上，是否太重了些？

　　潇湘馆数间房舍翠竹掩映，石子甬道小溪潺潺。竹、荷，自古以来为文人墨客崇尚赞美，这些表现风骨和性情的精灵，使林宅葱绿清丽独具一格。还有不同的是，其他庭院都是小说人物雕塑，唯此地室内、走廊、院墙上挂满了陈晓旭的剧照和生活照。如今的潇湘馆已不再是“太虚幻境”，新的哀伤为旧的怨痛涂上了真实的悲剧色彩。

　　追寻陈晓旭悲剧的根源，我们惊异地发现，在电视剧《红楼梦》剧组中，因性格原因英年早逝的她并非第一人，饰演贾瑞的小伙儿马广儒，自恋又乖戾，整日借酒浇愁，32岁便撒手人寰。陈晓旭自己也坦言，她的个性和林黛玉十分相似。林黛玉多愁善感又清高孤傲，陈晓旭善良直爽却拒绝医病，“性格决定命运”的哲言被一次又一次地印证着。

　　雨，还在无声无息地下着。稀疏的游客中有两个人引起我的注意。一个是操一口南方普通话的女孩。她站在雨中，偎依竹林，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求人为她拍照，而且要求很高，不但要照到她，还要照到匾额，照到溪流，照到墙上的剧照……包括我在内的七八个人为她拍了照，她还在继续求人，雨水早已打湿了衣衫。还有一位是年迈的老翁，他一手提小水桶，一手执蘸水笔，躬身无语，不停地在廊亭下的石板上无数遍地写着两句话：永远的林黛玉！永远的陈晓旭！有人说，他是当地人，天天如此。这一老一少无疑是林黛玉的粉丝。

　　然而，我宁愿相信这是情殇的共鸣。你想，谁的内心没点秘密呢？记得上世纪60年代，我的一个叫雨来的同窗，一连几天旷课不知去向，原来偷偷去看越剧电影《红楼梦》了。6毛一张的票价，前后看了5场，半月的生活费就此泡汤。后来，他竟哭着对我说，太感人了，他已爱上了林黛玉，并说那个演员名叫“王文娟”，“和她相处一天就死也心甘”。一个十几岁的农村毛孩子，因一场电影就产生了如此狂妄的念头，且以死相许，荒唐吗？当时吃惊，过后理解。人的情感是极其微妙的，再能的人也无法摆脱“不为钱困，即为情扰”的怪圈。

　　有人说，林黛玉就不该去爱贾宝玉。可是，偌大的贾府除了“非俗流”的宝二爷，林妹妹还能爱谁呢？我总怀疑，曹雪芹设计“宝、黛、钗”三角关系是一种别有用心，谁都为宝黛爱情的毁灭伤感，然而，谁心中都明白宝黛结合是过不好日子的，也许是另一场灾难的开端。曾和朋友闲聊，都戏谑道，宝钗是现实主义者，宜当夫人；黛玉是理想主义者，宜做情人。也就是说，宝黛恋只有局限在意念的层面才幸福。这就有点意思了。突发奇想，是否可用哲学来诠释呢？譬如，薛宝钗是油盐酱醋，是物质；那林黛玉就是风花雪月，是精神了。人离不开物质，更离不开精神；且物质易得，精神难求啊！宝二爷和林妹妹的悲剧就在于，硬是糊糊涂涂地将物质和精神、现实和理想混为一谈，是不是有点傻呢？而天下这样的傻瓜不知还有多少……

　　烟雨中的潇湘馆，让人想象的东西实在太多。

　　本版插图 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