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的一个花园里散步，不期而遇的总是那几个中国人，大家都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几乎每天早晨八点钟，准能碰到一位浙江老太太，推着一辆婴儿车。每次见到我，头一句话准会说：“烦都烦死了，我一天都不要住了！”烦的原因，是女婿。女婿是福建人，但来美国时间长，已经是美国公民。生活习惯完全美国化，特别是饮食，猪牛鸡鸭只吃烤的，蔬菜只吃生的。她好心好意给他炒两个杭州菜换换口味，女婿对女儿说：“你妈炒的肉在哪里呢？”关键是后一句话气得她要命：“中国吃的东西都是垃圾。”

　　她是来给女儿看孩子的，孩子四个多月了，签证的日子快到了，该回家了。她曾对我说：“你说我来这里算什么？算主人，主人是人家女儿女婿；算客人，客人还得整天干活儿；算仆人，又不拿工钱！这样的日子可算快熬到头了！”

　　一个山东女人领着一个快两周岁的孩子出现在公园，她也是为女儿看孩子的，女儿嫁给了一个美国人。美国人和我们的观念不一样，老人不会如我们的老人一样躬身帮助子女带孩子，于是，只好她一人忙活，已经来回奔波美国好几次了，把孩子带到快两岁，心想可以把孩子送幼儿园，自己的任务就完成了。前些日子刚回国，没出两个月，女儿来电话让她再回来，幼儿园要排队，一时半会儿进不去。做姥姥的只好又杀了个回马枪。

　　最后来的是那位云南老太太，已经年过七十了。和前两位女人一样，也是来给女儿带孩子的，她带的孩子已经十岁，现在上学了，她也轻松多了。我们都说她是苦尽甜来，可以尽享天伦之乐了。她呵呵乐着，看得出挺满足。

　　前几天，碰见了浙江女人，她的脸拉得很长，说：“烦都烦死了。女儿替我办理了签证延长半年，把返程的机票废了，又多花了八百多美金买了新机票。”我说那是女儿舍不得你走。她说：“她有那样的孝心？是为了让我帮她带孩子。女婿在南方工作，每两周回来一趟，女儿一个人照料孩子，实在玩不转。”

　　她要走的时候，山东女人来了，她忍不住把这番牢骚对山东女人又唠叨了一遍。山东女人叹口气对她说：“父母为儿女一辈子当马牛。我的女儿又怀孕了，我还得接着侍候下一个，比你日子还难熬！”两人惺惺相惜了一番。

　　那天傍晚，在小区的路上遇见了云南老太太，她一脸愁云惨淡地说：“这个星期天，女儿对我说，妈，现在小孩子已经大了，这次您回国就不用再来了。”说完之后，她还张着嘴，像被撂到旱地上的鱼，愣愣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太太，想起了浙江女人对我说过的关于“主人、客人、仆人”的话，当时觉得不过是玩笑或气话，此刻却心头暗惊，云南老太太算什么呢？连仆人都算不上了，像块用过的抹布，用过十年，随手可以抛掉了。

　　云南老太太临走那天，我们约好一起到她女儿住的楼前送行。快走到楼口时，一辆小汽车迎面驶来，从副驾窗口探出头来挥手的正是云南老太太，旁边开车的是她的女儿。老太太没来得及说话，车就开走了。这时候我看见一个小姑娘站在楼口，猜想肯定是老太太的外孙女了。浙江老太太对我说：“但愿小姑娘别像她妈，对她外婆好一些。”山东老太太说：“眼睛都指不上，还指望眉毛？”我心里一沉。                （选自《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