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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版:洛 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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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还是那座山
千年“转枝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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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年 3 月 11 日 星期    【打印】  
名家随笔
山还是那座山
□ 梁 衡
  也许是因为我的姓氏里有一个木字,或者我命中本来就缺木,反正我是发疯地爱树。只要听说哪里有一棵奇一点的树,我就千方百计地去看、去摸、去抱。

  十年前我南下到宁波出差,临返回时在机场听说当地有一棵特大的树,树身中空,人民公社时生产队在里面养了两头牛,惜未能谋面。过了两年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再到宁波,一下飞机不进城,就直去拜树。虽然又过了十几年,树洞里淤了不少土,但亦然老干如铁,青枝绿叶。村民在树洞里摆了一张八仙桌,大大方方地请我们喝了一壶茶。

  去年北上到内蒙古出差,见宾馆院里有一种不知名的树,枝头吊着指肚大小的菱形果实,甚奇。问之,曰丝棉树,秋后果实会炸开,垂下丝绦万千条,属卫茅科。我就不顾体面,用房间里的水果刀,十指并用,“偷挖”了两棵,惹得一路同行的人和机场的安检、空姐不断地拷问。苍天不负有心人,这两棵他乡客,居然生根发芽在京城,单等来年此情绵绵寄相思了。

  我这样爱树,是因为曾经很少见到树。我大学一毕业就被分配到内蒙古,守着乌兰布和沙漠,吃不尽的黄土,看不完的黄沙。外出采访,要是走路,得帽檐儿朝后;要是坐车,风沙起时得停车让过风头。这时车子就像掉进沙海里,人像坐在潜艇里,透过车窗看黄浪从两边滚滚涌过。那时最想看到的是一点绿、一棵树。我坐火车过河西走廊,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又一个白天,还是没见一棵树。我在河套的黄河湾子里护过林,那是什么“林”啊,树干只有拇指粗,每年春天绿、冬天死。晋西北倒是有大片的杨树林,那是永远长不大的“老头树”。

  不但野外缺树,城里也少树。近20年,城市建设提速,房挤树,路挤树,人挤树。一次我走在昆明街上,因为扩路砍光了树,主人还说:“我们这里山好水好,四季如春。”我不顾礼貌,脱口而出:“山好水好,就是官不好,为什么不栽树?”回来后我在《人民日报》发了一篇短文《好山好水更求好官》。什么样的官才算好官?起码有一条,要栽树。

  因为爱树,我就关心和同情栽树的人。最让我激动的一次采访是在雁北,一位81岁的老人带着棺材进山栽树,15年绿化了几座山,真有点《三国演义》里庞德抬着棺材战关羽,或者左宗棠抬着棺材去收复新疆的味道。最得意也最伤心的一次采访是写一个劳模,那稿子还得了全国新闻奖。但几年后他儿子来找我,说父亲进了班房。原因是他栽了很多树,只用了几棵树就犯法。这是什么法?难怪没有人栽树。有人说按统计数字,我们栽的树已经绕地球几圈了,但还是不见树。

  终于在2006年春天,我望见了一大片新绿。不是在山上,也不是在平原,说来好笑,是在报社夜班平台上的电稿堆里。福建记者蔡小伟来稿说,那里全省都已把山分给了农民,老百姓种树积极性大增。我如获至宝,或者说是终于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莫谓书生空议论,稻草也能当金箍棒用。我要借这篇文章浇我胸中的块垒,便立即制了一个大标题《山定权,树定根,人定心,福建全省推行林权制度改革》,立发头条。我又想到马克思的一句话:“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就把这话拉来当大旗,配了一篇评论《栽者有其权,百姓得其利》。签发完稿子,我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一口压了几十年的气。半个月后,福建省林业厅厅长黄建兴来京开会,他一住下就来报社,要请我吃饭。这之前我们并不认识。我问他怎么这样热心林权改革,他讲了一个故事:2001年福建有7万农民因建水库失地闹事,他时任省政府秘书长,到一线去处置此事,却发现有一个村子很平静,没有一人参与闹事,便问何故。支书说:“我们前几年就分了山林,每人每年收入4000元,还会闹吗?”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山稳民就稳。他当即说,如果他当林业厅厅长,就先给农民分山。不想,一语成谶,3个月后他被任命为省林业厅厅长。他农民出身,当过生产队队长,深知农民对土地的感情,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在全省积极实施林改,福建成了全国林改第一省,也是森林覆盖率最高的省。他林改有方,从厅长任上下来后又被任命为国家林业局林改领导小组副组长。林改就是土改,是一场藏于绿叶下的红色革命。

  可能还是命中脱不去与树的缘分,我退出新闻一线后又被安排到农委工作,就急切地想去看一下当年曾经纸上谈兵的林改如何。今年正月十五刚过,年味还在,我就踏上去福建的路。如果说福建是全国林改第一省,永安就是全国林改第一县(县级市)。这里动手早,出经验多,是国家和省两级林改试验点,8 年来已接待参观者2.6万人。市委书记江兴禄开玩笑说:“我陪客喝的酒,累计也有一吨多。”我发现凡成一件大事,其中必有一些中坚和先锋,黄建兴是一个,江兴禄也是一个。他在县委书记任上已经15年,参与林改的全过程,还编了一本极有实践兼学术价值的书。这天他陪我走访了中国林改第一村洪田村,其地位类似于中国承包第一村的安徽小岗村,但村里的建设比小岗村气派多了。村民全住进了两家一楼的别墅,村里有幼儿园、小学、热闹的街道、店面,仿佛进了县城。走进展览馆,迎面是一座群体塑像,几个胼手胝足的汉子正拧眉锁眼,在灯下议论着什么。说明牌上只有一句话:“今晚不议出个名堂,谁也不许回家!”说的是1998年5月27日那晚,全村开会讨论山林到底是分还是不分。已是后半夜了还没有个结果,村支书邓文山就拍着桌子喊出了这句话,然后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裁成26条,同意还是不同意,每家立字为证。这很悲壮,像当年小岗村干部为分地按红手印准备去坐牢一样。我脑海里一下闪过了水泊梁山、绿林、赤眉。我找到邓文山,想不到却是个文静的汉子,看来事逼人为,不到绝路不破釜,这一逼倒逼出一条新路。墙上贴着一张1997年~2009年全村经济发展统计表:村财政由15.3万元增到63万元,人均林业收入由313元增至3931元,电话由25部增至662部,机动车从无到有375辆,电脑从无到有81台……这些财富都是农民在分到手的山上种出来的。

  从洪田出来,江兴禄带我们去看一座竹山。春雨绵绵,千竹滴翠。竹子这东西实在是人见人爱,且不说它的用途,你看一眼都舒服。它年年发笋,当年成林,一劳永逸。新竹碧绿如玉,每拔一节就留一条白线,微风吹过,林子就白绿相间,翩翩起舞,好一幅水墨写意画。老江招呼人去找这片竹林的主人,一会儿竹林子里就钻出一个汉子,眼大身瘦,戴斗笠,系腰带,蹬雨靴,肩扛一把细嘴镢头,仿佛是封神榜上的人物。他叫杨国松,名下分得126亩竹林,已经营10多年。斜风细雨里我和他算起这几年的收入。竹子在文人眼里是清供之物,在农民眼里可是摇钱树。他说,冬挖冬笋,春挖春笋,林间还有药材。冬笋贵,每斤5 元到8元;春笋5毛,一亩地可产三四千斤竹笋。每亩出竹子280根,每根卖30元。林改前他家年收入5万元,去年已增到20万元,家里还供着两个大学生。我们说着走着,江书记脚下一软,说声“有货”,便去摘老杨肩上的镢头,原来他踩着一棵冬笋。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他这个多年的书记熬成“农”,对这山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情。只见他蹲下身子,用镢头拨开落叶,围着笋尖小心清土,就像考古队员发现一件宝物,最后一把拉起一棵大冬笋,足有一斤半。大家就提着这笋照相,说中午有好菜吃了,就像抓到一条大鱼。

  我们说着走着,转过一面坡,眼前一亮。竹林下的红土地上仰躺着一块大青石碑,足有10多米宽,上书3行大字:“山定权,树定根,人定心。”落款是“甲申年春月”。碑多直立,像这样大的碑仰躺于地还不多见。这是乡民为纪念林权改革而设计,上可对天,下可对地,民心可鉴。我问老江,林改前后永安的集体林地每亩增值了多少,他答:“从300元已增到现在的5000到6000元,长了20倍。”又问老黄全省如何,他说:“从300 元增到1000多元,10倍。福建有集体林1亿亩,全国27亿亩,你算一算,这一项改革增了多少财富,富了多少农民?这还不说生态效应和民心效应。”

  我久久地注视着那块石碑,党中央机关报的头条标题变成碑文立在竹林里,这就是党心民意。又觉得“甲申”这个词好眼熟,噢,想起了,上一个甲申年郭沫若曾写了一篇《甲申三百年祭》,毛泽东很推崇,那是反思明末一场农民运动的失败。从那时到如今,又过了6个甲子——360年。中国农民经过了太平天国革命、辛亥革命、两次土地革命和改革开放以后的土地承包、林改,终于真正成了土地的主人。

  百年岁月,万里河山,山还是那座山,只是换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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