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暖阳,邀朋友一起回家,一口气登上离家十余里的山,我终于看到家了。
群山之中,一条河流缠着村庄弯弯绕绕到我脚下,往前又拐了三个弯,向东再不回头。它匆匆流过时,是否认出我就是当年那个蹚河摘野莓、花裙掉河里被水冲跑、站河中央痛哭流涕的女孩?
长鼻子崖头下面那个村庄就是我家。当河流快到村头时,山崖把长鼻子往前一拱,一下把河推到对面的山脚下,推出一片肥沃的滩地,等躲过去的河流又软软地环过来,土地和村庄已经靠着山的臂膀,在这片滩地里住下了。
说来奇怪,离开家乡二十多年,我经历了不少事,也被时光打磨得面目全非,可梦里屡屡出现的还是家乡的山山岭岭、沟沟坎坎和童年的玩伴。
现在,我一一寻出梦中的山梁、洼地、小树、羊肠道、红薯窖边的少年时光……
后坡上,左边一面坡都是红薯窖。秋夜,每个红薯窖边都有一盏马灯、一个人、一个竹篮、几堆红薯。
我在窖口把红薯篮子装满系下去,爷爷在窖内码放。荒山野岭,风凉得很,我冻得手指僵硬,影子也跟着捣乱,不是缩在红薯堆上挡住灯光,就是拦腰堵住窖口。我看不见爷爷,油灯的光从洞穴里弱弱透出,照在粗粝的土壁上,似夜的眼睛在洞底看着我。过了很久,爷爷爬上来坐到窖沿上,搓两下手上的泥土,解下腰间的旱烟袋,装上烟叶,一手挡风一手拿出打火机,咔嗒好几下才迸出火星,狠吸几口,说:“走……”
我提灯跟在后面,想着红薯窝头、红薯饭、红薯面条、红薯疙瘩……心里竟恨起红薯来。
等不上学时,小伙伴们把羊群赶到坡上,围坐在空地上,玩用废纸板做的扑克牌。
出生不久的羊羔看着走远的母羊咩咩乱叫,我们脱下布鞋捂住它的眼睛和耳朵,放到怀里,一会儿它就睡着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快!雁来了!”我们仰望长空的雁阵,把手掬成喇叭,一起高呼:“雁——雁,排个‘人’字给我看,雁——雁……”有时,雁真的排成一个“人”字呢。
往事历历在目,一种隐约的恐惧在我心头蔓延。眼前,房化为土了,爷爷和母亲也去了,我还能守多久?
老话说,落叶归根,望着承载往事的土地,我内心的安宁一下子又回来了。我感觉母亲正手搭凉棚朝我张望,笑纹从嘴角漾开……
面对故乡,人都会变得温软吧!
去年,我坐火车从齐齐哈尔到内蒙古呼伦贝尔盟大杨树镇的诺敏河农场。火车过道上站满了人,又挤又吵,不时有人上上下下,却丝毫惊动不了我对面坐着的中年妇女。三百多公里的路程,沿途三十多个车站,她一直侧着身,脸贴着窗子往外看,一语不发,一动不动。向北向北,过塔哈、拉哈,过嫩江、达拉滨……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从侧面隐约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快到大杨树镇时,她扑闪着眼睛,轻叹一声:“唉!三十多年了,终于又踏上了黑土地……”
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能像故乡这样让人感到安静而软弱呢?
返城时,我回望故乡,几岭麦微微起伏,几条道远远延伸,天快黑了,故乡要入梦了,我鼻子一酸,低头赶路,不敢去惊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