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想必你是累了，否则你不会跋涉到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就决定不再走了。听听村名——棘针庄，即使荆棘丛生，你也坚信，要让这方土地生养你的子民。而一旦决定定居，你就把自己融入这里。伊河的水里、旷野的空气里、挂着露珠的草尖上、缠绕在树间的暮气里，遍布你的气息。

    就这样，你的子民一代代繁衍。

    我在你怀里降生时，父母忙，顾不得照看我。我跟着你，无拘无束，见风就长。我对你说，咱变成风吧，于是我和你变成风。我们掠过村南的竹园，那里的竹子枯黄而寂寞，杏树上挂着黄杏，生产队收获了之后，依然有漏网的隐藏在树间，挑逗着我们的食欲。我们走过伊河边的芦苇丛，听翠鸟鸣，扯下柳条做柳笛。村边渠水清澈，我们下水捉鱼。有时，我们会停下来，停在菜园边，看菜的金锁正躺在藤椅上听广播。西红杮吸足了阳光和水，青的红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故乡，我们东奔西走时，也会看到娘在割麦。她的汗水滴在土里，镰刀上闪着阳光，身后一堆堆麦子顺从地倒下。

    晚上，村子安静下来，我们还是有无穷精力，过家家，捉迷藏，叫着笑着。如果是月圆的秋夜，街口一地月华，那里聚满了人，大人们在说笑，我们则在如水的月光里疯跑……

    农村的冬夜漫长而无聊，寒风早早把村人都赶进了被窝，街道就显得冷清，但队里的饲养室是热闹的。那边是嚼着草料的牲口，这边是围在火堆旁的人。阿清是主角，他讲着当兵时的经历，说到惊险处，风刚好拍了拍门前的草苫子，吓得我们几个小孩赶紧往大人的身上挤，逗得大人哈哈大笑。

    那时，村子似乎很小，谁家有了事，全村人都知道。谁家盖房了，邻居都去，过事了，早有人安排人手。也有爱吵架的妇女，她们因为这家偷圈了那家的鸡，或者小孩打架自家的孩子吃亏了，而在大街上吆喝着骂，之后，两家好长时间不说话。可是，一到农忙，也不计较谁先和对方说的话，两家又在一起收庄稼。

    故乡，我老向你抱怨我长不大，你只是神秘地笑。

    不知不觉中，我初中毕业了。

    那个暑假，村里买了两辆拖拉机，一辆是父亲的，一辆是会晴兄弟的。天刚泛白，我们到河滩拉沙石。正是酷暑，会晴兄弟皮肤黝黑发亮，我的则发红。他们嘲笑着我的孱弱，我一边羡慕着他们发达的肌肉，一边咬牙撑着，手掌布满了血泡。慢慢地，我也能自如地挥锨了。一个暑假下来，我惊喜地发现，一屈胳膊，竟有腱子肉了，拉起单杠，竟也轻松自如了。我知道，我已经是大人了。

    我外出上学、工作、结婚、做父亲，回家的日子渐少。村子如洇了的水越扩越大，房子越盖越高，越盖越漂亮。走在村子里，我常遇到一些陌生的少年，他们是又一代人，而我似乎成了村子的客人。曾经狭长的街道、高大的皂角树、到处游逛的猪鸡、下雨时横流的污水、弥漫全村的槐花香、已经作古但依然没有忘记的面孔……常常会在我和母亲闲聊时出现。于是，我便有了一种沧桑感。

    故乡，我见证了你的变迁，我熟悉你的一花一叶。我想，我的一生也就这样度过了。可是，有一天，挖掘机、铲车开了进来，一条条宽阔的马路修成了，高楼如春笋般抽出来，远远望去，层层小屋像一个个盒子。我知道，不久的将来，我将住在其中一栋楼里。

    都市文明来了。

    几年之后，故乡这片土地上就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了。商场、银行、学校、小区将走进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可以去尽情享受现代文明带来的便利与舒适。昔日的故乡正悄悄远离，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想，我会融入新生活的，但我不会忘记故乡，那如逗点般排在电线上的麻雀，无数个“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清晨，笼罩于村庄之上的暮色，还有母亲在村口悠长的呼唤……

    故乡，渐行渐远。可是，故乡，你就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