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会牵挂那些被人丢弃的山屋。那里虫鸟鸣叫,孤锁封门,杂草丛生。每每我爬山累得体力不支时,伸长双腿坐在屋前的青石上,随手拾起一根断枝,在地上漫不经心地画呀画,一片或两片树叶,悠然落在脚边……
那时,我开始为它们抱屈,开始盘算我老年时的山中生活。
不住山脚或谷底,也不住山顶,我就在半山腰搭两间茅草房,不用竹子和木板做墙,竹子太冷,木板太薄,经不起雨打风吹,我只要厚厚的毛坯墙,墙温暖又忠实,住几辈子都不会背叛我。靠窗垒一张大土炕,炕里边全放上我喜欢的书,枕边放的一定是我最喜欢的那一本,我一睁眼就能摸到。晚上床外面有先生,我睡床里边,挨着土墙,连梦境都踏实得要命。半夜月亮若是孤独了爬到床上胳肢我,我睡在窗下,一骨碌爬起来,可以抢先占住窗台,先生只能从我肩膀上往外看。再说了,窗台上我那些小花小草,就是在梦中也能近我一点……
房后是竹园,竹子不一定挺拔,但要自在生长。园中积满落叶,小径蜿蜒通向后山,踩着松软。阳光在林中跑来跑去,小鸟唱一阵飞走了。晌午,我吃过午饭进到林里,鸟儿都睡了,满园的水草莓仰着红红的小脸,等着我给它们讲笋芽的故事。
房前砌几堵石堰,栽上迎春花,枝条越长越长,出溜到堰根了还长。寒冬,天空摇荡飞雪,落到枝条上,一摞一摞的雪条摆出很随意的姿势,鸟踩在上面,起飞时,一蹬腿,枝条往上一弹,哗啦啦,雪粉被抛上去又落下来,大多落不到地上就被下面的枝条接住了。有时,来一群鸟,这儿那儿,叽叽喳喳,我看得正入神,先生来一句:“嘿,疯鸟。”一开春,等不及林中的积雪完全融化,树间的小路变得时而苍白时而黑润时,迎春花一起举起黄喇叭,鼓足了腮帮子吹,吹得惊天动地,吹得树醒了、水胖了、山谷睡不住了……连先生也变得温柔了呢。
堰边晾上山茱萸、连翘、麻仁等山货。棚下养鸡,旁边种小菜,蒜苗、菠菜、桔梗都种上一点,绿莹莹脆生生的。对了,不敢忘了种藿香,先生爱吃面,喜欢藿香做作料。
山脚往上种庄稼,先生在田里撅着屁股刨地,我在后面捡石头。地头的粗瓷罐里是泉水,山里人随便摘一把草叶子往里一丢就是上好的茶水。累了,我们坐在地头树荫下,取下肩上的毛巾擦一把汗,倒出一小碗水,他吸溜一口,我吸溜一口,比在都市里最高级的茶庄品茶都过瘾。
山脚溪水从深谷而来,哼着小曲打门前流过,春夏秋冬,朝朝暮暮,在我耳边、心上潺潺不绝。我在溪中洗菜、洗澡、洗头、洗衣……那块大青石是我洗衣用的,很奢侈吧,专用,懒惰的先生断然不会摸一下的。那光溜溜的棒槌是先生为我做的,我每天坐在溪边捶啊捶,山中的日月都被我捶走了。
在我的凝视中,阳光的影子在溪边慢慢淡薄、脱落,变成一缕红光,一步步爬上山腰,爬上山顶……
先生收工了,到河边洗漱一番,弯腰提起我的洗衣篮,回家。
先生在前,我跟着。弯弯绕绕的小路从我们的脚下往上爬,路边的野草旁若无人地疯长,不时绊着脚踝。丛中星星一样的小野花有红的、黄的、紫的、白的,每一朵,闭上眼我都熟悉它们,就像它们熟悉我的呼吸、我走路的声音。我最羡慕野花,想怎么开怎么开,从早到晚就开给自己、开给天上的云朵、开给路过的小鸟、开给夜晚的月亮……没有人告诉它要怎么开、该怎么开、开给谁看,它只是它自己,坦荡自在。众花之中,我最喜欢紫花,红花太俗,白花太高傲,黄花太张扬,唯有紫花,平庸中有一点点深沉,一点点浪漫,一点点自我……
走着走着,我忍不住摘下一朵紫花,悄悄从后面夹到先生的耳朵上。
我们不要院墙,也不要大门,伸手拦得清风住,开窗推得白云去。
有月的晚上,吃过粗茶淡饭,把碗往旁边一推,我们并肩坐在门前的石条上,他给我讲历史诗书。海阔天空净是他的话题,策马扬鞭都是他的战场。我听累了,指指天上星月,他知道我冷了,轻轻揽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