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孩子进山,一片翠竹、一条小溪不时跳跃出来。
我们赤脚溯溪,坡上有人家。石路斜通,一棵年轻的桃树迎在路口,青得让人心惊。山下果园里的桃树一般长不高,枝条在低处就开始分叉,生长得三心二意。这桃树却高挑挺拔,威风凛凛,一股山野之气,把人心中藏着掖着的浊气逼得干干净净。那青青红红的桃子藏在密密的叶子里,有点羞怯,三个淘气一点的长在低处的细枝上,垂成一串,在阳光下晃晃悠悠的,细密的茸毛散发着孩子的鬓发味。
这家人不设院墙,门虚掩着。我们坐在他家崖边的一溜大石头上,脚下是一园竹子,溪水淙淙流向山外……
我正看得出神,“回来了!”一个老人从山墙角拐出来。
他穿蓝色短袖衫,裤腿卷着,双手背后,缓缓走向我们。“你们从哪来,远不远,快晌午了吃饭没?”他一笑,皱纹全挤在鼻子周围。对着这样亲切的一张脸,我心里特别踏实,怀疑他是我前世的亲人或邻居。老人执意要摘桃,说山里没啥稀罕人的东西,桃是树上结的,谁赶上谁吃。
他摘了小半竹篮桃子,孩子欢喜地摸摸这个摸摸那个:“谢谢爷爷!”
老人像被蜂蜇了般低呼:“你这孩子说啥?!”
我掸掉老人头上的桃叶,思绪马上被牵引到了儿时的家乡,那里有爷爷、母亲、五伯……
爷爷是远近小有名气的兽医,义务给各家各户的牲畜治病,每天很早出去,月亮当空了才回来,耽误了不少农活。母亲手巧,常常深夜还趴在油灯下帮邻居缝衣服,旧的没缝完新的就来了,桌子上、缝纫机上堆得一摞一摞的。父亲离家远,每逢雨雪天,邻居五伯就给我家担水。天快亮时,躺在被窝里的我听到大门嘎吱一响,就知道五伯送水来了……时不时有我认识或不认识的小孩替他母亲或奶奶给我家送一小篮红枣,一斤红糖,俩梨子、南瓜……悠悠几十载,我从没听见过他们之间互相道谢。
我家住在伊河边,乡下的孩子被大人当石头蛋一样,从来不看护。孩子们几岁大就结伴到河边玩耍、洗澡,掉到水里淹得嘴脸乌青、半死不活不是什么稀奇事。过往的大人遇到了,不管是谁家的孩子,认识不认识,先把孩子从水里救出来。他们把孩子头朝下拎着,拍一阵背,把喝进去的水倒出来;再将孩子侧身放到地上,水顺嘴角渗一会儿,无大碍了,大人啥也不说拔腿就去忙别的事。孩子们闯了祸怕挨打,回家不敢给家人说,被谁救了也不知道。有时,事过很久,家长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大骂孩子忘恩负义,将他痛打一顿,领到恩人跟前咚咚磕头,磕得涕泪长流还不让起。救人者见状,羞涩得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在城市,却是另一番景象。我乘坐电梯,很拥挤,一个四十多岁的城市女人帮一个农村来的病人摁了一下楼层。她下电梯时,愤怒地回头:“我帮你摁了楼层,你连一句谢谢都不说,啥人!”
岁越千年,乡村以自己的方式传递着恩情,把无限的慈爱和感恩深藏在不语的背后。一直隐姓埋名在乡间的“谢”字,在城市却身价百倍,以至于让自感文明的城里人为一个“谢”字而斤斤计较、耿耿于怀。这究竟是文明的进步还是文明的悲哀?
回家的路上,孩子问我老人为何不喜欢他说谢。我说,你看桃树,假如没有阳光它会怎样?会死。还有呢?竹子也会死。你听见它们对阳光说谢了吗?孩子摇摇头,天真地说,它们都不会说话呀!我说,桃花开时,你再来,站树下闭上眼仔细听……
天渐渐暗下来,孩子少有的安静,不管他现在想什么,期许什么,一定和山村和我的故事有关,和未来有关。我不同,对着夜色中的小溪,想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