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孩子命苦命贱,呱呱坠地也只是黄土地上多了块土坷垃,荒草滩上冒出棵小草芽而已。和无数乡下娃子一样,从小到大,从生到死,父亲泥里来土里去,一直都在土地上摸爬滚打。
父亲一生就做着一件事:伺候庄稼。伺候庄稼的乡巴佬被称为庄稼汉。庄稼被父亲娇惯得像公主、小姐,离开他的汗水就养不活。
野地有蔓草,野草是庄稼的天敌,凶悍顽固得像大漠匈奴,时常越过田埂的长城,侵入水土丰美的农田。
能够抵御野草的只有锄头。锄头是乡下最为常见的一种农具,源于何时?不得而知,只知道它一年四季都不曾闲着。
为了养家糊口,父亲不得不成为“不教胡马度阴山”的将军,一把锄头就是他的十万雄兵。
“锄头有雨,杈头有风”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锄头有雨”的意思是,田地锄得勤一些,一则土地疏松,不易板结,利于保墒,二则除去和庄稼争食的杂草,乡下有“(棉)花锄八遍,疙瘩(棉桃)满串”的农谚;“杈头有风”的意思是,木杈经常翻挑收割后的麦秆,麦秆就能快点通风透光,便于脱粒。
野草有着顽强的生命力,锄草时,若草根带有泥土,就会几天不死,一遇雨天或露水湿气重些,接了地气就会复活如初。斩草要除根,通常的办法是把杂草根部的泥土摔干净,根部朝上让烈日暴晒,或干脆扔出去,牛羊吃剩下还可沤粪。
四海无闲田,在土地这片舞台上,庄稼是唯一的主演,而父亲既是导演又是剧务。何时翻地,何时播种,何时剔苗,何时施肥,何时除草,何时浇水,何时收割,总在他心中。如果庄稼长势不好,父亲就会很焦急,怅然地站在田边,那神情,恨不得自己化身千万棵庄稼,拼了老命也要结出满地粮食。
是的,父亲若是庄稼,他会成为一片广袤的田野,每根毛发都会结出一穗沉甸甸的麦子。父亲只知道“锄头有雨”,那“雨”就是他的汗水啊,那是庄稼最好的养分。父亲只有把自己拧干,拧到满手老茧,拧到背驼如弓,拧到青筋暴露,拧到满身病痛。
昼出耘田夜绩麻,面朝黄土背朝天,几十年的披星戴月,父亲把心血和希冀给了每一茬每一棵嗷嗷待哺的庄稼,他自己却卑贱成一棵野草,在贫瘠或背阴的路边沟沿,荣枯由天,自生自灭,没人疼惜。父亲最能吃苦耐劳,他把生活的需求压到最低,一点泥土、一缕阳光、几滴雨露,就能栖身草屋卑微而顽强地存活。普天下和父亲一样的农民啊,他们是真正的“草民”。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无数的庄稼汉其实也都是一棵棵庄稼,他们用一岁岁的荣枯,一季季的奉献,饱暖着天下,而自己力竭而死,枯成一把干草,在野火中化为灰烬,那片他们用血汗浸染的土地成了他们永远的归宿。
一根无形的绳索,把农民牢牢拴在土地上,土地成了他们赖以存活的命根子,生活的纤绳深深嵌进他们的肌肉。长年累月,祖祖辈辈,他们都走不出土地,走不出辛劳,走不出苦难。
云起了,风过原野,在葬有父亲和无数父老乡亲的那片土地上,无边的庄稼簌簌作响,像父亲劳作时牛一般沉重的喘息。
庄稼,一茬一茬,被农民收割了;农民,一辈一辈,被土地收割了。他们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到头来,把自己也刨进了土地,活着,用汗水滋养庄稼;死后,用身躯肥沃土地。庄稼须根扎进的,不是土壤,是无数农民的肌肤与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