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北京,我们一群打工者围在雪夜的炉火前纵论天下。大家衣服破旧,头发不整,脸带灰尘,手脚上有老茧,可每个人都闪动着明亮的眸子。
彼时已近岁末,一个月后大家有的要北归,有的要南下,有的要永远告别这座城市,当然也有人长住不走。我们忽然就聊起乡愁的话题,最不善言辞的人也开始忍不住争着说话,互相争辩着说自己的家乡才最好,也就半个多小时吧,塞北江南的风物一一在眼前闪过。最后大家静下来理性地认为,乡愁的浓淡与离故乡的远近相关。
恰在这时,房东的儿子打来越洋长途。他在加拿大留学,主要靠书信和亲朋联络,两三个月才打一个电话,去了三年还没回来一次。房东接住电话,刚说了两句已泣不成声,最后还是我们中的一个人过去和他儿子讲了几句。那孩子说身在异国,梦里更知身是客,经常哭湿枕头。放下电话,一群人相顾无言。房东说他的心早已飞到了渥太华,我说你儿子的心也早已飞回北京了……
蓦然间,我离开北京已十四五年了。前不久,一场大雪造访我所在的古都时,我在南方的朋友的工作之地仍苍翠满城,北望故园,浓浓的乡思在他心底芬芳。不知怎的读着他的文字,我一下子想起自己在县城求学的时光。
我们村离县城二十里,隔着两座山。那时,在一个懵懂少年的心中,这并不是一段很近的距离。
我住在寝室,不常回家,鸡鸣枕上听夜雨,对家乡的思念也是滴滴答答到天明。课余时,我总爱登上学校后面的慕容山向东眺望,回想父亲给我讲的山乡故事。春二月的毛毛雨是不妨碍庄稼人干活的,我坐在山上的亭子里,看着烟雨里的远山,想象着父母和姐姐是在大山寨下栽红薯?还是在坡上种棉花?如丝的细雨打湿他们的衣服,他们用满身的泥巴来开启新一年的生活。
春来时,我会抓住一枝枝迎春花细细审视,想知道哪一粒芽苞会最先绽放;会砸开溪冰感知水的温度,能觉出有什么东西在手心痒痒;甚至会弯下身去让菠菜的叶子在脸上轻划,闭上眼静心深呼吸,用手挖开干草根部的湿土,看是不是有新芽萌生……那时,坐在山坡上,我会感到屁股下似乎有草在往上拱,又会想当山坡上出现第一片新绿时,出圈的羊儿们一定会争着抢鲜。现在自己不在家,屋后那片天空该被别人的风筝占满了吧!
现在想想,那时两地离得虽近但不易抵达,在心理上乡思也浓于酒了。
长大后,我虽然离乡不远,在谋生的小城谈起那个山后小村,总有缕缕乡愁在心头萦绕。有人从家乡来,述说着人丁的增减和离散,报告着各家的最新消息。路途上根本不算远,感觉上其实并不近。
七八年前,县里发的公交车进了后山。刚开始,满载乡亲的新车在新修的公路上来去,曾引得人们阵阵欢呼。门口就能坐车,坐车进城只要十分钟,上车去城里的人还没有把座位暖热,那边已在催着要下车了。有人满心欢喜,有人耿耿于怀,当年渴求进城的心情再也找不到了。我坐在办公室里透过窗户望向家乡,求学时深深的眷恋和怀念已再难找回。我和同事们开玩笑说自己顶多有十分钟的乡愁。
十多年过去了,我和房东的儿子一直保持联系。他儿子现在也在加拿大留学,一周几次视频聊天,轻动手指通过微博便可和儿子联系。他问儿子在那里的感觉,儿子耸耸肩,两手一摊,嘿嘿一笑:“没感觉。”
我又想起那个在南方的朋友,如果给他配一架专机,载着他在故乡和上班的城市天天来回,他还会像现在这样不停地想念自己在北国的家乡吗?
没有了心理上的距离,现代人的沟通已没有了天涯。没有了思念,乡愁也就失去了根基。我猛然感到,自己那十分钟的乡愁,在现在也是颇为珍贵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