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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中国文脉出现了重大变化。不再合唱，不再聚众，不再宣讲。在主脉的地位，出现了行吟在江风草泽边那个衣饰奇特的身影，孤傲而天真，凄楚而高贵，离群而悯人。他不太像执掌文脉的人，但他执掌了；他被官场放逐，却被文学请回；他似乎无处可去，却终于无处不在。

    屈原自己没有想到，他给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开了一个大玩笑。玩笑的项目有这样两个方面——

    一、大家都习惯于称他“爱国诗人”，但他明明把“离”国作为他的主题。他曾经为楚抗秦，但正是这个秦国，在他身后统一了中国，成了后世“爱国主义”概念中真正的“国”。

    二、他写的楚辞，艰深而华赡，民众几乎都不能读懂，但他具备了最高的普及性，每年端午节出现的全民欢庆，不分秦楚，不分雅俗。

    这两大玩笑也可以说是两大误会，却对文脉意义重大。第一个误会说明，中国官场的政治权脉试图拉拢文脉，为自己加持；第二个误会说明，世俗的神祇崇拜也试图借文脉，来自我提升。总之，到了屈原，文脉已经健壮，被“政脉”和“世脉”深深觊觎，并频频拉扯。说“绑架”太重，就说“强邀”吧。

    雅静的文脉，从此经常会被“政脉”“世脉”频频强邀，衍生出一个个庞大的政治仪式和世俗仪式。这种“静脉扩张”，对文脉而言有利有弊，弊大利小；但在屈原身上发生的事，对文脉尚无大害，因为再扩大、再热闹，屈原的作品并无损伤。在围绕着他的繁多“政脉”“世脉”中间，文脉仍然能够清晰找到，并保持着主干地位。

    记得几年前有台湾大学学生问我，大陆民众在端午节划龙舟、吃粽子的游戏，是否肢解了屈原？我回答：没有。屈原本人就重视民俗巫风中的祭祀仪式，后来，民众也把他当做了祭祀对象。屈原已经不仅仅是你们书房里的那个屈原。但是如果你们要找书房里的屈原也不难，《离骚》《九章》《九歌》《招魂》《天问》自可细细去读。一动一静，一祭一读，都是屈原。

    如此文脉，出入于文字内外，游弋于山河之间，已经很成气象。

    屈原不想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秦国纵横宇内，终于完成了统一大业。

    几乎所有的文学史都在谴责秦始皇为了极权统治而“焚书坑儒”的暴行，严重斫伤了中国文化。繁忙烟尘中的秦朝，所留文迹也不多，除了《吕氏春秋》，就是那位游士政治家李斯了。他写的《谏逐客书》不错，而我更佩服的是他书写的那些石刻。字并不多，但一想起就如直面泰山。

    对秦始皇的谴责是应该的，但我从更宏观的视角来看，却有另一番见解。

    我认为，秦始皇有意做了两件对不起文化的事，却又无意做了两件对得起文化的事，而且那是真正的大事。

    14 乾隆宫女自杀事件

    宫女在宫中面对着三种关系：与主子的关系，与太监的关系，与同伴的关系。她们在宫中地位低下，没有独立人格，处于青春时期，长期闭塞孤寂，心灵苦恼，无处发泄，因此，宫女自杀事件时有发生。

    《宫女谈往录》里讲过一段外人不知道的关于宫女的两条规矩：一是“许打不许骂”，二是“打人不打脸”。为什么“不许骂”呢？因为她们的祖先都是从龙入关的，骂谁老家也不合适。因为不许骂，所以只能用打来出气了。为什么“不打脸”呢？大概因为脸是女人的本钱，女人一生荣华富贵多半在脸上。掌嘴是太监常见的事，可在宫女就不许，除非做出下贱的事来。宫女头上的暴栗子（疙瘩），是经常不断的。先打后说，这已成为宫里的规矩。说宫女是打出来的，这话一点也不过分。“许打不许骂”，结果打出人命来。在乾隆朝先后发生两个五妞（同名）宫女因打而引发的自杀事件。

    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九月初五，宁寿宫西所洛贵人的宫女五妞，到太监赵国宝住处用小刀自刎寻死，后被人救治。此事上奏乾隆帝，谕旨：“将太监赵国宝上九条锁，交内务府总管。”经审讯，太监赵国宝供：宫女五妞与他相好，后发生口角，两人反目成仇。赵国宝密告洛贵人说：五妞每晚二更或三更时分都在烧香，恐怕不小心失火（火是宫中大忌），还借烧香诅咒人；而且五妞偷过主子的东西。当晚五妞在他房里自杀。

    宫女五妞的供词则与赵国宝不尽相同：她与赵国宝并无相好之事。赵的衣物原来是由宫女巴颜珠浆洗，后巴颜珠年满25岁出宫，赵国宝就让五妞给他浆洗衣物，稍不顺眼，开口便骂，五妞不堪忍受，两人反目。这天听说赵国宝向洛贵人告她偷窃、咒人后，五妞极度惊恐，选择自杀。

    宫女五妞自杀事件，触犯了《钦定宫中现行则例》的规定：

    其一，宫女与太监不许私交。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谕旨：近来太监不守规矩，与各宫内女子、亲戚、叔伯、姐妹，往来结识，断乎不可。

    其二，宫女、太监不许自伤。宫规：“凡太监、女子，在宫内用金刃自伤者，斩立决；欲行自缢自尽，经人救活者，绞监候。”

    乾隆帝听奏后，谕旨将赵国宝发往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将五妞给年老有病的宫女使唤，永不许出宫。

    乾隆五十三年（公元1788年）三月十六日，承乾宫的宫女五妞（与上述自刎五妞并非一人）投井。总管太监传来石匠夫役，将井帮撬开，打捞出五妞尸体。验尸之后，内务府大臣伊龄阿等亲临现场实地考察，并询问承乾宫有关太监、宫女等，得出的结论是：“五妞受责后投井身死。”伊龄阿向乾隆帝奏报，但对打人者及其主事者的责任只字未谈。乾隆帝阅折后，口传朱批：知道了。钦此。一件宫女命案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