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在我们乡下叫“年下”,小时候我们总是盼着过年下,过了这个年下,又盼着下一个年下,而且总觉着年下来得很慢,不是很慢,而是太慢。
我上初中前,我们是个大家子,祖孙三代四十二口人。吃饭是个大问题,那是真正的大锅饭。锅是敞口锅,没有锅耳朵,直径有七八十公分。我是吃红薯长大的。有红薯吃,就是温饱了。白面很少能吃上,平时改善伙食,就是往红薯汤里打白面汁。更好吃的,就是吃汤面条,实际上是手擀糊涂面,放点红薯叶而已。除了汤面条,更感兴趣的,是吃饺子(饺子在我们乡下叫扁食)了。但是,饺子只有春节时才能吃上。
年下了,在外面工作的伯叔们都回来了,年三十晚上,大人们都聚在爷爷奶奶的窑里。窑中间是一块大面板,面板周围坐的是伯叔娘婶,还有一台缝纫机旁坐的也是几个婶。扁食馅是父亲盘的,因为他在单位是厨师。和面、揉面、擀皮、包扁食,大家说着笑着擀着包着,其乐融融。
孩子们则围在缝纫机边,等着试穿将做好或刚做好的新衣裳。孩子们拿到新衣裳,也不熬夜了,回到窑洞里,躺在被窝里,被子上搭的是套上新衣裳的棉袄,想着天亮就能吃上的扁食,还有噼啪作响的鞭炮,更有那崭新的压岁钱,在梦中笑个不停。
天还没亮,鞭炮声就在耳畔炸响,是二爷家的鞭炮,是年下到来的信号,对我们则是起床号,我们几乎是同一时间冲出窑洞。冲出窑洞才发现外面是银白色的世界,不知道雪花什么时候挥洒起来,到天亮时才歇。记忆中,那时候过春节总要下雪,到现在仍觉得只有下雪的春节才叫春节。
我们穿着新衣裳,踏着满地白雪,冲进二爷家,捡拾雪地里还没有响的鞭炮。然后是跑到爷爷奶奶的窑洞里,讨要压岁钱,每人一毛钱,新嘎嘎的。
接下来,是二哥用长长的竹竿,将一万头的鞭炮,缠绕在竹竿上,从爷爷奶奶的窑洞门口开始点燃,前后三个院落轮流燃放,鞭炮声响彻云霄,红红的炮纸缤纷在雪地上。那种场面非常壮观:二十多个男孩子女孩子蜂拥着二哥,二哥像个将军,挥动着竹竿,像挥舞着一面旗帜,领着兄弟姐妹们,给整个山沟、每个窑洞、所有长辈同辈,送去了鞭炮声,送去了欢笑声,送去了春天的气息和隆重的祝福!
天大亮了,饺子也熟了。我们排着队,端着碗,盛上热气腾腾的饺子,跑到院子里,把碗放在石台的雪中,让雪帮助冷却。然后用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哈着气,大口咬下,那香味立刻充满小嘴,香汁瞬间沁入胃中,品味半天才让饺子滑入肚里,然后抬起头,睁开眼,看见满院的大人孩子,也是在雪地里端着碗,吃着饺子。在他们的脸上,我清楚地看到,那上面写满了自在,写满了幸福,还有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