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礼乐文化为道德资源和政治资源的儒学,几千年来,已成中华文化的主体。从社会管理,到伦理道德;从民风民俗,到审美情趣,都发挥着深远的影响。为凝聚人心,产生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已成强固的民族心理。但是,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由于不同的认知和实践,儒学或被颂为千秋师表,或被贬为遗祸万代,聚讼纷纭。特别是,近代西方文明潮流涌动,我国皇权专制败象丛生,得风气之先的知识精英,痛心疾首,以传统文化为祸首,集矢儒家学说,认定儒学是皇权专制的护身符、国家败亡的祸根。《新青年》发表反孔宣言,指责“孔丘砌专制政府之基,以荼毒吾同胞者两千余年矣!”为了中华进步,必须扬弃儒学的残骸枯骨。“打倒孔家店”旋成新文化运动最流行的口号。
这些泄愤的批判,随着理性思考的回归,人们开始认真反思。对民族的传统文化,考证务求其真,致用务求其适,准确阐释儒学乃至礼乐文化的原创精神,还历史以本来面目,这才符合科学的态度。
周代分封诸侯,创建了近似联邦制的国家,实行礼治,成就了我国历史上立国年代最久的王朝。春秋时期,政治一体化尚未形成,迎来了文化多元化的辉煌局面,创造勃兴、百家争鸣,出现了文化原典大创造的时代。终因礼治——以德控权,操作不易,随着权力跋扈和纷争,礼崩乐坏。孔子克己复礼,主张三代之治,“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虽一生奔波,“王道”胜境,终难实现。正如朱熹所说的,秦汉以降,“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因此,后世皇权专制的种种弊端,不应归罪于礼乐文化和儒家的治国主张。礼乐文化和儒学的原创精神,不仅不是皇权专制的帮凶,相反,礼乐文化和儒学,在中国漫长的皇权专制的历史上,恰恰是规范控制皇权最恒久有力的道义力量。
譬如说,儒家公天下,虚君共治的政治理想,是对黄帝、尧、舜开创的“垂衣裳而天下治”和以礼治国的继承。“通贤共治,示不独专”是限制皇权的理念,在汉、唐、宋三代,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儒学主张,君主只是权力的象征、道德的楷模、礼仪的代表。君主在修德为天下垂范的同时,要虚其位;行权治国,要选拔贤能者任职。宋代皇权受法度约束,专制相对宽松。宋太祖立下誓约,藏于太庙,要求嗣后皇帝,“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苏轼撰文证实:“历观秦汉以及五代,谏诤而死盖数百人。而自建隆以来,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宋儒构建虚君共治,化民成俗的治国秩序,已取得了初步的成果。朱熹上书宋宁宗:政令“出于陛下之独断,而其事悉当于理,亦非为治之体,以启将来之弊。”政令由君主独断,即令合乎事理,也耗损治国的根本,将引发弊端。朱熹坚持认为:虚君是常理,是祖制。隐隐形成君主——宰执——台谏,三权分立的结构。这正是宋代为什么能臣贤相辈出的缘由。
元朝君主常不亲政,不是任贤共治,而是怠政的表现,引起政局的混乱。明代朱元璋揽权专制,他声言:“胡元以宽而失,朕收平中国,非猛不可。”他废宰相,抛弃“政归中书”的共治政体。晚明,东林党人重提虚君共治的主张。顾炎武挑战皇权,发出“人君之于天下,不能以独治也”的大胆议论。王夫之甚至提出“虚君立宪”,认为这是三代已有的古法,实在难得。
清承明制,康雍乾盛世,在继承弘扬中华主体文化的同时,由于满汉心理提防,在治国理政时,却在大力巩固皇权专制。康熙说:“今天下大小事务,皆朕一人亲理,无可旁贷。”雍正说:“国家设官分职,各有专司,而总揽万机,全在一人之裁决。”乾隆说:“乾纲独断,乃本朝家法。”于是封驳之权、延推之制没有了;给事中、军机处,都形同虚设。清初盛世过后,专制败象渐现,皇帝无能,颟顸守旧;对外敝帚自珍,自我封闭。鸦片战争后,国力衰微乃至民族败亡的危机日益深重,于是,儒学也成了落后的替罪羊。
当我们回顾我国皇权专制的历史后,面对儒学亡国祸根的批判,实在难以认同。因为,批判锋芒指向的败象,与儒学的原创精神,实在相距太远了。
追寻阐析儒学与礼乐文化的原创精神,是树立民族文化自信自强的基础。大至天下为公,大同世界的理想追求,伦理角色的道德定位;小至日常生活中的义利取害和民风民俗,都隐含礼乐文化的原创精神。譬如婚姻制度,“五四”运动以来,“礼教杀人”,实非周礼婚俗的原则意向。相传召公在宜阳甘棠村巡视,遇二男为夺妻斗殴。原来,古时婚嫁,无凭无证,容易引发争端。召公为稳定家庭秩序,确立夫妻名分,制定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的婚俗六礼,为婚姻的庄严神圣和夫妻的义务责任提供心理和制度的保证,这是文明进程的成果,有什么不好?至于在皇权专制下,男子多妻,女子守节,这是后世出现的弊端,并非礼乐文化的原创精神。
又如儒家的义利观,后世形成的儒家不言利,“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似成定论。其实,事情要复杂得多。子贡因自家富有,拒绝接受行善应得的官府赏赐,孔子并不赞成。子路救人落水,被救者牵牛来谢,子路把牛收下,孔子却称其做得对,并说:这样一来,各国就会有更多勇于救难的人了。取之合理,取之合情,利以济人,这样就好。义利都是为了社会形成良好的风尚,可见孔子深思熟虑的良苦用心。
要准确领会原创精神,实属不易,更何况在解读古人原典的文字时,就存在着分歧。如《论语》中说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被后世指责为孔子的愚民主张。可是,后人不同的断句,却引来了完全不同的解释:“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自己可以做好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做;如果他们做不好,就让他们先懂得,先明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明理可用,就用;不理解,就只让他们明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可用,放任是不行的,要教育引导。“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可以放任不管吗?不,要重视教化……
不过,我总认为,孔子作为“有教无类”的教育家,他决不会以实施愚民作为他的人生目标的。文字解读,本已十分艰难,领会原创精神,须视界开阔,要融会贯通,这就有待谨慎小心的认真研究,对祖宗的文明创造,要多一些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