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三月一到,真正的春天就在眼前了。远乡的游子,内心总被一个声音召唤:回家,回家。切切复切切,心神不得宁。
踏上归程的那一刻,心才随着列车的启程而安稳下来。一路是数不清的山川、河流、村庄,一闪而过的田间农人,绿树掩映下晾晒衣被的村妇,乡村路上匆忙骑车的风中少年,都成了身后的逗号。知春的燕子北归,可它轻捷的翅膀永远飞不过我远眺故园的视线。
故园总有故人来。夜幕的灯下,友人来接站,弯腰接行李的时候,我看到他已双鬓飞白。那一夜,两人挤在一张简易铁床上,屋子里飘散着曾经熟悉的味道,冬天我从这里只身远离,春来又把我深深地呼唤,人到中年的沧桑都浸润在这来去之间。
子夜,窗外一道闪电划过,雷声从远处赶来,在屋顶的正空炸裂,我说:“雷声真大啊!”他说:“很幸运,这是今年的第一声春雷,被咱一起听到了,都没有错过。”屋外随即响起哗哗一片,春雨潇潇。适才谈兴正浓的友人,转眼却鼾声渐起,气韵悠长。
天微亮,雨未歇,辞别友人,急急地搭乘长途客车,出市区,到县城,转乡镇,进山村,这短短的百余里回家路,似乎比千里的归程更漫长。
故园依旧,站在院子堂屋的前檐下,觉得罩在心底有种壳质的东西,层层在剥落和消融。去年冬天,枯叶满地,天空灰蒙,万物凋零,我从这个院子走出,而今,整个院子似乎亮堂了许多。院中的香椿树拔尖发芽,核桃树新枝嫩绿,墙角的葡萄树也在那片架上铺展开浅绿。唯独后院的那棵老枣树依然沉默,直刺天空的虬枝铁干仍无绿意,几十年的轮回,深藏一冬的积蓄,无人能解它在百花盛开的季节迟不归春,是一种回望还是一种期盼?让人为它悬着心,久悬不放。
数天后,有豫西朋友催邀去她的故乡走走,看那片她文字中深情殷殷的故土。
那是真正的深山,山叠着山,一层层,好像永远都走不尽,细长弯曲的山路,在前面缠绕和牵引着脚步,斜坡和山崖上有盛开的桃花、梨花,每棵树都长得粗壮皴裂,每冠花都开得蓬勃肆意,脚下的土地松软,各种小草野菜挤挤挨挨,旺盛在久无行人的野径边缘。
不远处有个麦秸垛,垛后有炊烟,烟下一定有人家。朋友急切地在前面跑,绕过一个弯儿,才看到一个小小的院落,柴门敞开,两间土坯房,山墙裂着缝,有新泥顺着裂缝涂抹的痕迹,院正中一树梨花开得雪白,朋友呀的一声惊喜,跑进去举起相机,正要拍照,树后的上房门吱的一声打开,门中间闪出一个老妇,朋友赶紧说:“你家的花,真好看,来,我给你也照一张吧?”老妇却一脸茫然和扭捏,躲在了门后,似乎她才是过客,这深山里的人家,我们才是主人。
看我们拍完照,老妇探出头来招呼我们:“回来吧,快晌午了,做点饭吃吃。”我们走进昏暗的屋内,看到屋内的土地上,有个火坑,里面架了两根木杆,坑火正旺,一个老汉在剥花生,老汉把荆条篮子往前一推:“吃吧,自家种的。”然后把一把花生壳投向火坑里,一阵烟气缭绕,砰的一声火苗燃起,映照着每个人。叙谈中,才知老汉的儿子常年在外打工,三五年回来一次,自己独身多年,老妇是前几年从山南才过来合伙的。朋友问老妇:“家是山南哪里的?”老妇羞着低下头:“可远哩,你不知道。”我们都笑了……
回程的路上,我们都笑自己的幼稚和担忧,原以为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却不知每个人的内心早已春色满园了,想我一路的奔波,胸中的万千牵绊都消融在这故园的山水之间了。
半月后,离家的日子到了,我去后院的老枣树下察看,树根处发出了一簇新芽,细雨微风中,四散的枝条也有了几分柔软,毕竟,整个故园已经春深如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