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收到美国人昆斯寄来的《月》。洋人学中国画,骨子里难脱稚拙,就多了可爱。难得他这么认真,我写一点文字和他呼应。
月照人生,最早自然是童年。乡间冬夜,长而寒冷,早早吃了饭,毫无睡意,小伙伴们不约而同来到队里的打麦场上,绕着大大的麦秸垛快速追赶。多是捉迷藏吧,穿来穿去,躲来躲去,一会儿就弄得一身汗,于是停下来坐着看月亮。
天越清冷,月越清亮,不见一丝云,只有苍茫的夜空。歇了一会儿汗落了,衣服冰冷地贴在身上,受不了就拾来干柴点起火,一圈孩子围着,一个比一个脸蛋光又红。
现在想,那时的月亮,看到过多少这样在清苦的日子里寻找乐趣的孩童?
正月十五雪不打灯,月亮是最易进入记忆的。元宵节,母亲把玉米面团捏成一个圆柱形,把上面挖成窝,蒸熟后,趁热在中间扎上一根谷穗的茎,在茎上绕几圈棉花,在茎的底部倒一些花籽儿油。晚上,点燃这土制的灯盏,满村转悠,呼朋引伴。
这时太兴奋,忙得顾不上抬头看天,但月亮一定是带着笑容静看着这些孩子的。只是孩子们长大以后,没几个人相问童年月了。
第一次去新疆,车走白杨林,好几次见到沙地上很大的一片坟墓,不着一草,赤裸对天,心里暗惊。再往西行,在最靠近路边的地堰处,有很小很小的坟包,上边插根木棍,放个石头,写着“山东张某某”“江苏李某某”。有的干脆连坟包也没有,只有顽石上用黑漆写着的名姓。他们究竟何时逝去,亲人可否知晓?夜晚明月出昆仑,照着阁楼,也照坟丘,这坟里的人还牵动着谁的离愁?车离开好远了,脊背后面还觉得凉凉的。
半个月后,从库尔勒到阿克苏,赶夜路。车行大野,月悬空漠,月色和沙色浑然,月亮大却不明。忽然想起当天是父亲的六十岁生日,我却在万里之外。没有电话,无从问津,只能徒看边地月色。又是十多天,到北京安顿下,写信寄回家,父母和兄弟读着家书大哭一场。第二年年底回乡,言及西进所见和那晚穿越大漠的月色,一下子很觉苍凉。我当时瞒着家人独自出去,说实话即使出了意外,家人也一定不知。后来,在办公桌的台历上,我写了几句话:月照驿墙,月照思妇,月照沙场征人骨。
去年,我曾懵懂间闯入一个有各色人种的旅游团。他们在边关的月下且歌且舞,狂野而放纵。在宽展的草地上,我和俄罗斯人托托夫辩白,和美国人昆斯讨论。平静下来后,托托夫目光沉沉地望向西伯利亚。他是在回忆他丛林里的小木屋,还是湖上打鱼的父亲?昆斯的眼睛直直地望向无限远的东方,难道他要望穿太平洋,看到他美国家乡的窗口?我和翻译交流了意见,这回我们取得了惊人的一致。思乡是游子的通病,他们的激情里更埋着深深的乡愁,和中国人的没什么不一样。
昆斯后来通过我们共同的朋友西西联系,到我所在城市的一所大学任教,我俩有了更多的争论,他每次都把我的手握得很紧,长毛有点扎人。他喝西湖龙井,钻研《道德经》。
三年期满他回国,开始学画。半年后,就把《月》寄来了。
今夜,月亮似乎更亮了。现在,我的儿子已经睡去,月光照在他脸上。儿子对面的小床上,我的父亲已经响起了长长的鼾声。看着他们,我想找根绳子拴住月亮不让它走。二十年前,父亲在八里山下申洼村的土窑里想着不知人在何方的我;十二年前,儿子刚四十天我又西进大漠,一年后我回来,我们父子谁也认不出谁。今晚我们三人共处一屋,我深深感到了幸福无尽。
人行天地间,俯仰之间阅尽千年。月在当头照古今,也照人心。谁能说它只是宇宙间一个普通的星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