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雨初晴，我走在山路上，是去寻找一户陌生的人家。

    我要访的人是孤儿张俊。

    行至岔路口，出牛粪的老人说，一直上坡，最高处东边那家就是。

    顺着小路到村头，沟沿下有棵老皂角树，三枝合抱，直插天空，布满青苔的下身把岁月收进苍老的年轮，供稚嫩的枝叶一个劲儿朝上生长。树右前不远的山坡上有个院落，两个孩子面对面坐在门外的小木桌边读书。他们旁边有个小菜园，整整齐齐的篱笆尖上晒着刚洗净还滴着水的鞋子……

    远望他们在晨阳里读书的侧影，我停下了脚步，不敢靠近，小鸟经过我都怕弄出声响，打破这宁静，惊扰到他们。我用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触摸着，心想，这就是张俊弟兄俩了。

    这时，孩子的奶奶出来了。

    我随她进了院子，迎门的桌子上摆着两张遗像，他们年轻英俊，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她哽咽着说，右边是她儿子，遇车祸时不到三十岁，左边是她丈夫，去世时不到五十岁，后天就是他儿子五周年忌日……看着她岁数不算太大却已苍老的脸，因干重活而外撇、几乎站成零状的双腿，照片上的两个人都年轻得像是她的儿子。

    她儿子屋的大床上，席卷里还有铺盖，是小夫妻最后的床铺吧，俩孩子都不愿在这屋睡，屋子就一直这么原封不动地空着。

    今秋雨水多，土坡下滑，上屋和西厦，不敢住人，奶孙三个挤住在灶房连着的一间厦房内。这个低矮的小屋里，一张旧桌上，放着一个手电筒和一个蓝色卡通文具盒；靠墙有两张床，床里面麦秸糊的泥坯墙上贴满了孩子们的奖状，我数了数，二十一张，挨窗台那张是孩子们睡的吧，床头的旧苇席上斜插一面小五星红旗，奶奶说是张俊去北京录制节目时带回来的。一到晚上，奶孙仨围在泥屋的灯下，一遍遍追听张俊讲述北京之行；小小的山中少年躺在床上，他们侧脸看见泥墙上的奖状，仰躺就与那面红旗对视，少年的心有多少向往啊……

    家里没有自来水，奶奶腿疼挑不成，孩子们挑不动两满桶，就用油壶挑，老大力气大，一只水桶配一个油壶从坡下往家挑。做饭用的柴都是奶奶上山砍些树枝，捆成小捆，等孩子们放学或星期天上山背回来的。我随奶奶看到柴垛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那是什么柴火啊，一人多高的柴垛，竟没几根大的，几乎全是细小的树枝，他们没有力气啊！但每一根都垛得整整齐齐……

    往外出时，我看见大门里的水泥柱子上，不知哪年哪月用毛笔写下“满园春光”四个粗稚的大字，想必是孩子的父亲在世时写下的吧，也许是爷爷盖成房子后随手记下的，现在他们进进出出仍能看到这几个字，亲人们却已不在了……

    可他们活了过来。

    亲人不知，他们无意已把春种。

    看到这几个大字，我猛然感到一种精神在我身上涌动。这个家的每一间屋子，每一个角落，不管住人不住人，都打扫得一尘不染；每一件物什都摆放有序，换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觉不妥，碗盘扣在光溜溜的案板上，洗刷干净的木锅盖上扣着水瓢和饭勺，刷子靠着锅沿，就是院子内外的葡萄藤和小菜都挂着青绿的露珠，日夜生长。

    我见过许多苦难家庭，满院衰败，让人生寒。他家贫而不衰，陋而不败，所有靠近他们的人都觉心热，被一种力量催生着。

    我来时，抱着抚慰的念想，觉得自己比他们富有。现在，我站在这四个字前幡然悔悟，人生百难，支撑自己的精神园地是多么荒芜和贫瘠？任何一个身临其境面对他们的人，都会在他们精神的折射中低下头来，对他们鞠躬。

    离开时，孩子们还在做作业。不知怎的，我偏喜那个大孩子，我摸着他的头，头发扎得我手心生疼，我笑着对他说，摸你头发就知你是一个男子汉。他听了我的话，仰脸看着我笑了。

    从进门到现在，我第一次看见他过于成熟和坚强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天真……

    文字写到这里，我收到消息，中央电视台要播出全国最美孝心少年颁奖典礼，里面就有张俊。孝心是这个家庭的主脉吗？是一个少年驰骋的心怀吗？不，真正走上中国奖台的应该远远不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