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钫先生迁葬事毕,往观千唐志斋者必至墓园,凭吊这位辛亥革命功人、集唐志之大成者。岁月无羁,花木有情,张钫墓前时常有过客揖首,供石之上野花锦簇。
时笔者守职蛰庐,因墓园草木初植,略显空旷,遂征得有关方面同意,请张钫先生在台长子张广勋寄来部分墨迹,复制石碑,竖于墓左。其中最为游客注目流连者,乃张钫先生致子女家书一帧。
张钫家书写于1949年4月25日。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是时渡江战役激战正酣,20日晚,百万雄师强渡长江,23日,国民党统治中心南京解放,24日凌晨,总统府被占领,宣告国民政府彻底覆灭。
当时张钫先生正在上海,大是大非面前,何去何从,且看先生如何对子女言:
“人生最痛苦之事,莫过于乱世之骨肉分离。我与尔姨母西飞,尔姊妹兄弟等赴台湾,从此天涯海角,重聚不知在何时也。尔等皆十八岁以上人,饥寒饱暖,咸能自理,学识能力,各有长短,一生穷达,皆在自己。父兄负教养之责,领到指示而已,各个出路,仍需自己拣择。为龙为狗,为正为邪,为君子为小人,为现代之新青年也,为吾家之败类,社会之废物也,尔等俱有耳目心思,生长于多事之时代,见闻所及,稍加考虑当知。
“大难当前,父为六十四岁之老翁,百口之家,一人负担,万般难事,累我一身。二百年之祖产,薄厚无存,大好之故乡,归省无期。河声岳色,梦魂常绕而泪湿枕席;祖宅祖墓,时萦心目而违弃恨谁?兹有健吾身体,修我学问,冀望时局好转,得返故土,以慰迟暮耳!而绕肠挂心之事,尔祖母年高,尔等多未成人,行将分离,掬吾心中之血,滴于尔等之身,行分心近,唯希尔等勿忘祖训,勿违父言,随尔大姐长兄远适异乡,避国家之乱,为苟全之计。行走坐卧,勿忘读书,饮食言动,谨防疾病。爱护身体,可免父母之忧,可减兄弟之虑。勿贪玩,勿浪漫,学问可以济世,能力可以平乱。有损道德廉耻之事,绝对不为。自己是国民一分子,有益国家人类之事,万勿后人。小善小德是大善大德之本,勿忽小过小恶而铸成大过大恶之基。古人云:谨小慎微,即此道也。异日家人团聚,各有成就,相见之乐,可想见矣。若不自努力,巧言委过,自欺自弃,我决不尔恕也。我并不奢望苛求于尔等,但愿尔等每于非分事之念头初起时,平心想想,不可为不可说之事,如为如说,即犯欺亲败身之罪。自己防闲自己,则光明大路即在目前也。勉之勉之,每人照抄一份,寄陕寓。大女广仁、长男广勋告喻广成、威、远、平、佩、安等知遵。
“民国三十八年念日南京失陷,家人同寓上海者,于廿五日长媳培冬携长孙女平(苹),孙男樑飞台湾。大女带广威、成、佩四姊妹乘轮于廿六号赴台湾。长男广勋带平、安及外孙赵安波等乘登陆艇赴台中,予于廿七号飞重庆转长安。广远儿尚在苏州东南大学,广信因公阻于杭州。友人不能离沪者尚多。廿五日夕独坐书斋,万感交集,信笔书此帙,儿女等同阅之。铁门伯英张钫时年六十四岁”
张钫家书镌刻于石,竖立墓左,观者诵之,皆感慨不已。先生临难不苟,慎守大节,于骨肉分离之时,言而无怨,谆谆告诫子女等“有益国家人类之事,万勿后人”云云,字里行间,皆可见其襟怀节操。时有拜谒者流连于碑石前,抄录家书文字,笔者当年曾接待一位海外归来之老者(张钫旧部),请求为其诵读张钫家书,未及读完,老人已是涕泗横流,痛哭失声,继之抚摩碑石,徘徊久之,不愿离去。
张钫先生有子女十余人,赴台者有长男广勋及弟广成(城)、广威、广平、广明等,长女广仁及妹广敏等。广勋曾留学德国军校,与蒋纬国同窗,20世纪六十年代末任台装甲兵“装训部(装甲兵训练指挥部和装甲兵学校之简称)”指挥官兼校长,广仁为“立法委员”。留在大陆者有广居、广益、广武、广远、广瑞等。广居1949年随邓锡侯部赵义(时任邓部九十五军新九师师长),广武不久亦随父起义,广武后为陕西省政府参事室参事,广益为陕西冶金建筑学院教授,广远为江苏省连云港市政协副主席。
张广勋曾率在台亲属续修家谱,其序言有云:“战乱四起,山河破碎,余于民国三十八年春别父沪滨,携弟妹五人及表弟侄等乘船来台。行前,父持家谱底本授余曰:妥慎保存,常与诸弟同观,以不忘本也。”广勋先生后返乡为父亲扫墓,曾于家书碑石前伫立良久,含泪告诉,先父手泽已精心珍藏半个世纪之久,一直视若拱璧,今能刻石置于父亲墓侧,深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