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记事起,我对冬季的记忆就是寒冷。每到那时,我就热切地渴望阳光、渴望温暖。
村子东边临沟,沟边上有个小广场,那是沟下住家窑洞的窑垴地。收获的季节,这里是麦场、谷场;日常,这里是村里的“饭场”。广场西边垛着一堆堆蘑菇状的麦秸垛,北边是一堵墙。当早晨的太阳刚刚升起,阳光总先照在这面墙上,此墙还挡风,即使远一点的人家,也愿意到这里晒太阳、吃早饭。
新中国成立初期,旱地粮食产量低,遇到好年景,一亩麦子能打一二百斤就算丰收了。白面是稀罕物。各家的白面,除逢年过节招待客人、支应老人外,人们只有在农忙时节才能吃上。
平时的主食是红薯,早饭大多是红薯汤。到了吃早饭的时候,人人端一大碗红薯汤,大块的红薯顶出碗沿,冒着热气。石坡爷端着碗的左手小指上,总挑着一只蓝花白瓷的小茶盅,里边盛着翠绿的生腌萝卜丝,吃一口红薯,就几根萝卜丝,令人艳羡。我们下了早自习,更是不舍得这里温暖的阳光和热闹,吃着、说着、笑着,到处“刷存在感”。个别调皮的,还不时地把红薯皮挑到地上,引来群鸡争食,而一头半大的猪也不甘寂寞,跑过来拱开“鸡们”,争抢这难得的美食。
太阳爬到了村头树腰,劳力们都下地挣工分去了,奶着孩子的女人们,洗刷了锅碗,一手抱孩子,一手拿了针线筐,来到小广场的北墙下,聚堆做着针线活,聊着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小毛孩舒适地安睡在坐笸(pǒ)里,老奶奶坐在边上望着小孙子,不时地握握那冻红的小手。
稍远处,村子里年长的全山爷坐在靠椅上,头上的黑色扒虎帽边沿磨掉了绒,显着一缕灰白沿线。他的嘴里有整天不离手的旱烟袋,吐着缕缕白烟。几头懒散的猪舒坦地躺在西草垛下晒暖儿,“鸡们”则辛勤地扒着地上的麦草,寻啄着瘪麦粒。高兴了,一只大公鸡扇扇翅膀,引颈高唱“喔喔喔——”,歌声飘荡在寂静的村子上空。场边的树上,搭着一绳湿淋淋的花红柳绿的衣裤、被单,装点了素色的冬天。大自然惠赠的暖阳,沐浴了村庄,沐浴了村民,沐浴了自然万物。
撕去了60多年的日历,老街日渐稀疏黯然,村西新规划的新街里,有了笔直的水泥街道,镶着瓷砖的高大门楼鳞次栉比,门楣青石匾额上“吉星高照”“幸福之家”的大字在冬阳下格外醒目。
大门是朱红的,门厅里停放着小轿车。年轻人大多进城了,小孩去了幼儿园、学前班。老人和妇女们,有的去了小工厂,有的去了葡萄园。也有几个老太太坐在大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偶尔,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走过,“吃罢了”“晒暖哩”的问候声里饱含着对生活的满足。
昔日的小广场也变了模样,上面盖起了几间平房,横匾上刻着“老人之家”。阳光和煦,洞穿宽大的玻璃窗,使得屋内亮堂堂、暖洋洋。屋角的煤火烧得正旺,大铁壶“吱吱”地冒着白气,下象棋的老人们兴趣正浓。温暖祥和的气氛溢出屋外,温暖了村庄,温暖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