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通红,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铁锅里,金黄的米粒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一会儿工夫,灶屋里就弥漫起一阵阵糯甜的香味。
在我的山区老家,煮粥不说煮,而说熬。在冬日的慢时光里,搲半瓢粒粒滚圆的小米,给它水和温度,用文火细细地煨着,熬好后,用粗瓷大碗盛着,然后再切一盘芥疙瘩,呼噜呼噜能喝三大碗。
小米的大名叫“粟”,也就是谷子,是我们那一带主要的粮食作物。
在我的印象中,谷子的生长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每年六月,收过麦子后,就开始种谷子。种谷子不能点种,而要用耧耩。一场细雨之后,谷苗就挨挨挤挤地长出来了。这时候,就需要剔去瘦弱的小苗,留下壮苗。间苗是个技术活儿,乡亲们蹲在田里,眼到手到,用心之深,如绘画绣花;用情之专,如养儿育女。间苗之后,还需要锄两三次,据说锄的次数越多,谷粒就越饱满,糠皮就越薄。谷田锄草大多选在中午,“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因为中午日头毒,锄掉的杂草不易存活。我的父亲是锄地能手,一有空就扛着锄头到谷田去了。“谷锄一寸,强如上粪。”父亲说这话时,正低头笑眯眯地看着田里的谷苗,他那被太阳晒黑的脸上满是幸福和骄傲。
秋天,谷子成熟了。谷叶由绿变黄,谷穗垂下沉甸甸的头颅。一阵风吹来,谷叶沙沙作响,如同奏响一曲丰收之歌。收割谷子,最拿手的农具还是镰刀。暮秋的原野,镰刀的银光快速闪过,谷子们纷纷倒地,然后被捆成捆儿,装上牛车,拉到场院里堆成谷垛,也堆成一幅幅质感厚重的油画。村庄的打谷场上,到处都是阳光的色泽,到处都弥漫着随风飘送的谷香。“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是谷子的高光时刻,也是农家无比幸福的时光。
谷子脱了壳,就有了乳名:小米。新碾的小米,圆润光滑,黄中透白,有如金砂。在我的山区老家,香喷喷的小米粥被称作“参汤”,女人坐月子,要喝小米粥;老人孩子牙口不好,要喝小米粥;谁大病初愈,要用小米粥将养;肠胃不好的人,一年四季更得喝温性的小米粥,几年下来,原本憔悴的面容,就被滋润得满面红光。秋天的傍晚,家里要是来了客人,主人也会熬一锅小米粥待客,鸡窝里摸几个温热的柴鸡蛋炒了,菜园里的青头萝卜薅两个切丝凉拌,藤上的老南瓜拧下来清炖,三菜一汤,配上一筐葱丝油馍,简单家常。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得热闹,吃得舒心。
后来,我在一本古书上看到了有关小米的介绍。原来,谷物中,要数谷子的生命力最强。它得天地之灵气,聚土地之精华,有着极强的生发力量。小米粥熬好后,表面会凝结一层米油。米油越厚,说明小米的能量越足。许多农村的孩子喝着小米粥长大,不需要吃营养品,却也长得高大结实,便是这个道理。
在所有的秋庄稼中,谷子是品性最好的一个。它稳重、内敛、谦虚、忠实、顽强,宛如一个乖巧的孩子,一直皮皮实实地生长着,谦卑而坚韧,腼腆而上进。即便到了籽粒丰硕的时节,它也无意炫耀自己的功绩。因此,每次站在故乡的山梁上,谷子的丰盈和谦逊,都让心浮气躁的我汗颜,而谷子的襟怀和修为,也让我尊重和仰视。
行文至此,妻子熬好的小米粥已经端上了餐桌。热气弥漫中,小米的芬芳穿越千年的时空,直抵心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