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军列千里奔赴南疆，我在守车执勤，夜里很是兴奋。第一次清醒地穿越了一个完整暗夜。

夜幕垂下。大地无际，熏染，迷离，深邃，玄幻。白日的城镇、村庄、山峦、原野，幻化成星星点点的灯火漂移。喧嚣隐退，阒寂，只余了偶尔的汽笛声嘹亮而又孤独。军列奔驰，南进，南进，诱发出建功立业的渴求愈迫切，间或，也对自然万物充满了留恋。我拼命地向外张望，无论是夜的深沉、夜的迷幻，还是夜的邈远、夜的神醉，都想揽入脑海，留下也许是最后的印记。此情此景，倒像一个饕餮者，忙乱不择而又贪婪。以至于每个车长交接，我都记下了时间、站点，和他们的姓氏、高矮胖瘦。

军列，成为我胯下的骏马，它不惜辛劳地奋蹄，跨越夜的莽原。斯时，就有了千里走单骑的感觉，也有了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迈。然而，蜷曲守车，望着窗外深沉的夜，更容易想到“深邃”“无措”“苍凉”“思念”“决绝”“豪迈”这些词，它们出现的频率和盘亘，大概与个体的经历体验有关吧。我固然思念妻女，然战地硝烟、军号嘹亮使一切都幻化为义无反顾。遗书，已压在了宿舍里的箱底，豪情随着我们出征。氛围使然，时事使然！

再一次完整地穿越暗夜，是十几年前去漓江。卧铺大巴车由两名司机换班开。暗夜渐浓，鼾声陆陆续续在大巴车里汇合。我不想睡，坐在驾驶位旁，贪婪地看着车外或快或慢流逝的灯火，时而飘洒的细雨打在玻璃上，如小蝌蚪般地游走。白昼的物体，或者白昼展现出来的模样，此时便包裹了一层暗的釉浆，神秘，莫测，幽深，低调，使人产生无尽的猜想揣摩。灯柱射向有限的远方，远方的黑幕突然缀上了斑点闪烁的街灯，大巴一头撞进了灯火阑珊的关厢。车过长江，两岸片片灯火和桥上的装饰灯，映射入滔滔江水里熠熠生辉，隐去了白日的俗常，迷幻的气质便骤升。远处，江村渔火一点一点摇曳，晃去，消失。

身后鼾声四起，有短促的，顿号一般；有悠长的，抒情一般；也有抑扬顿挫，咏诵一般；当然，粗暴的，悠然的，艰难的，等等，交织在一起，为长途奔袭契合地伴奏。司机专注，我亦专注，都清醒地望着灯光打出来的路面，和大巴一道，默契地奔向夜的深处。在这样的暗夜里，故人旧事纷至沓来。有一次外地的朋友来访，不去住宾馆，而是与我同榻，聊兴甚浓，竟夜。在一个思绪纷杂的年代，夜，给了我们期待，如同安徒生故事里火柴火苗的期待。这次远行，是我所谓的事业黄金期过后的厌倦，小团队的内卷，常年熟悉的厌烦，面对浩瀚的黑夜，顿觉小圈圈里摆道场，格局太小。当经过了夜的明明暗暗以后，天地顿时广阔起来，思想也深邃起来，飞向宇宙的深处。回望地球，一切都如尘埃。忽然想到爱情。它能给人带来愉悦、激情，也会带来痛苦、失望……但幸福与期待的感觉是永远不可或缺的。痛苦能吞噬人们的激情，幸福则更能给人一辈子的咀嚼和追求。

我们穿行暗夜，不是情侣私奔，亦不是夜黑风急的作奸犯科者，更不是暗夜偷袭敌营的勇士……我们不急不躁，一寸寸地度量这夜的长短，终于在某个时段，倏然地看到天边熹微的晨光，在你不经意间出现了。灯火，渐次熄灭。黏稠的夜色，渐次稀释，变薄，不知不觉就消失了，天色也以你感觉不到的层次亮起来。它们交班了。夜，终归有终点，夜的穿行也有终点。

人的一生，这样的情况能有几次呢？当你白天接受信息甚多，干扰了你的想象与思想时，那么这样的夜的穿行，无疑是大脑思虑的最佳时机。回想过往，人生许多重要的事情不是在这清醒的暗夜里进行的吗？暗夜，与人生相伴相随。它客观、冷静、大度地注视世间的一切，也包括人和人的思想。走完了一个完整的黑夜，才能更为理解白昼的明朗和灿烂，才会热情洋溢地拥抱充满希望的白天。如此，无疑是豁达和幸运的。

感谢暗夜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