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千八百多年前的洛水,绿波盈盈,水势汤汤。一叶扁舟,几排竹筏,正顺流而下,划向数百里之外的夏都斟鄩。
“前面不远,两岸青山对峙,洛水曲折穿行,形如两条游龙额手相接,故称双龙湾。”夏伯盘腿坐于竹筏上,悠然说道。清风徐来,夏伯身着灰色葛麻长衣,头顶玉簪绾发,灰白色长须随风飘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夏伯提到了龙,从数千年后穿越而来的我,心中生出共鸣和惊喜。我问道:“你们这个古老年代,也崇拜龙,也喜欢以龙作比喻吗?”
“夏以蛇形龙为图腾,之后代代相传。但夏并不古老,夏是当下,我只是喜欢思考夏从何而来,人从何而来。”
夏伯的话,或许可信。他是夏的大祭司,通晓天文、地理、历法、符号文字、器乐,负责沟通上天、记录历史,是知识最渊博的夏人。这次,夏伯奉王命,带人到洛水上游寻采绿松石矿料。那几排竹筏上,载着好多装着绿松石料的竹篓。
而我,是穿越而来。在二里头,我不满足于那些文物的静默,想看见夏时鲜活的人物、山川风物、飞鸟走兽,想听见夏时的风雨声、说话声、鸟叫声、乐器声。借助元宇宙之类黑科技,我穿越到夏朝,遇见了夏伯这位睿智的长者。
“你不必讲现在之后几千年的事情,人自有去处,事情自有结果。”夏伯提醒我。他讲的语言,似乎是古雅言,有老洛阳话、古粤语、客家话的元素,幸亏我听得懂。
傍晚时分,红日西挂。泊筏休息时,夏伯吹起骨笛,笛声呜咽;换作竹笛,悠扬婉转。几曲终了,夏伯垂钓洛水,铜钩带出一条半大鲤鱼。用火引子引燃陶炉里的炭火,陶盆煮好粟饭,炭火烤鱼、撒料,陶爵盛酒,夏伯邀我共进晚餐。
满天星斗之下,夏伯继续讲古说夏。
我们已经过了玄扈河入洛水处,那里是洛书出处。“河出图,洛出书,真有其事?”“大禹,真有其人?”“夏启、太康、寒浞的故事,是真的吗?”我有很多疑问。
夏伯望着夜空,缓缓说道:“夏之前,上天多雨,太阳炽热,大地被洪水淹没,必定有大禹这样的首领人物出现,但太久远了,我用卜骨没法算明。”“古人肯定会思考,会计算,河图洛书必定出现。”“夏之前的符号记录,很多遗失了。口耳相传,我知道有启、太康这样的先王。”……
晨起竹筏启程,十多位船工喊起号子,唱起船歌,声音铿锵。这民间劳作之音,不知是否出现在夏后千年的《诗经》里。
洛水河面越发宽阔,船只变多。南北两侧的熊耳山、崤山渐趋低平,山上树木繁茂。岸边高台斜坡上,不时能看见聚落人家、茅屋和窑洞,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块块庄稼地泛着金黄,是谷穗、豆菽、晚稻。透着红光的果树,是苹果、山楂、柿子。洛水两岸,一派烟火人间气象。
望见伊阙,夏伯说,距斟鄩不远了。再行半日,竹筏停泊在洛河岸边渡口,已经有人在迎接夏伯,迎接从洛水上游秦岭南麓远道而来的绿松石原料。
我随夏伯走过水草丰茂的洛浦,走向台地上的夏都。斟鄩,这座三千年多前的夏朝都城,真实展现在眼前。
高耸的土黄色夯土城墙,围成一座方正的城。卫兵把守南城门,手持铜戈,铜胄铜甲上镶绿松石片,光彩照人。城中房屋多为土墙茅舍,最高挑显眼的是宫城,似是瓦屋顶。
街道横平竖直,偶有贵族的木马车辘辘经过,路边间有绿树小花。往来的人不少,多着布衣草鞋。街市熙攘,粮食、薪材、水果蔬菜、鸡鸭牛羊,在这里物物交换。
“很多人是来自东边的商部落,商人擅做买卖。”夏伯幽幽叹气道,“商将会是夏的威胁。”
我不能告诉夏伯后面的历史。相较于几百万年的人类进化史、地球几十亿年的演化史,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太过短暂,而仅仅是三千多年前的夏王朝,我们也有太多未知。
夏伯与我作别,他要到作坊交接登记绿松石入库,我该回到现实了。那些一路同来的绿松石,进入作坊,工匠首先要加工“剥皮”——剥去矿料外面包裹的黑皮,里面的绿松石色如天相,色彩夺目,像极了二里头黄土下依然隐藏着的夏都斟鄩的秘密,一旦揭开,必然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