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年前的夏天，父亲撇下我们撒手而去。父亲患的胃癌，且已年逾古稀，大限到来，本属自然，但一件小事，却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1985年7月，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河南日报社当记者，这对我们那个世代为农的家庭来说可谓莫大的荣光。到单位报到那天，父亲一直把我送到伊川县长途汽车站。临别，老父满怀期望地嘱托：“咱祖祖辈辈都是足不出户的庄稼人，你有出息，到省城工作了，啥时候分到房子，我也到城里去住几天，风光风光。白日逛街，夜里看戏！”望着在泥土里滚爬了大半辈子的父亲，我满口答应。

　　那是计划经济时代，在机关里混饭吃的人要想住上房，还得依赖单位分配。对年轻人来说，一间单人宿舍的魅力不亚于梦中女友。我先是寄宿在报社招待所，一年后，在望眼欲穿的巴望里，我和同事共同分得一间9平方米的集体宿舍。两张单人床加一张三斗桌，房间里就没有了下脚之地。尽管如此，这个小小的房间也着实让我们激动了好一阵子。

　　一年夏天，我回老家接父亲。父亲很兴奋，特地换了件干净衣服，在乡亲们羡慕的目光里，神神气气上了路。谁知道到报社看到我的宿舍，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乡亲们看来风光无限的儿子竟然蜗居在这样一块局促狭小的地方。

　　晚上，同事主动到同学家里借宿，把自己的床位让给了父亲。但父亲说啥也不肯睡在别人的床上。“咋能因为我把人家撵出去呢？”他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无奈之下，我只好把父亲带到附近一家旅馆。“一晚多少钱？”“不贵，8块。”父亲一听，转身便走：“8块钱能买20斤麦，咱庄稼人哪弄过这！”

　　转悠了一大圈，我和父亲最终回到了编辑部办公室。一张凉席外加几本报纸合订本就成了我们的床。那天夜里，奔波了一天的父亲躺在冷硬的地板上鼾声如雷，身边的我却一夜辗转反侧，心中的酸痛实言辞所不能形容。次日一大早，父亲执意要走。“等你分到房子我再来住。”在车站，父亲安慰我。

　　一年又一年，报社的宿舍楼盖起了一栋又一栋，但永远不够分。年轻的同事聚在一起，谈起住房，人人都有一腔难言的苦水。父亲再也没有来过郑州，这期间我曾多次恳请父亲到郑州来住，他也永远是那句老话：“旅馆咋是咱庄稼人住的地方？等你啥时候分到房子，我再去。”

　　一晃7年过去。1992年5月的一天，父亲突然随两个哥哥从乡下来郑州。“爹病得不轻，县里的医生说要赶快到大医院看看！”背地里，大哥语气沉重地对我说。

　　在河南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父亲的病很快有了结果：他患的是胃癌，并且已到了晚期。熟识的胸外教授拉着我的手说：“太晚了，实在是回天无力！”

　　仿佛一桶冷水从头而下，医院的角落里，我们兄弟三人抱头痛哭。父亲一生辛劳，腰杆儿虽然早已弯成了弓，但身子骨一直结实得像铁，谁知一病竟成绝症！

　　“到城里去住几天，白日逛街，夜里看戏。”这是父亲一生中对我提过的唯一奢望和期待。这在现在看来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那时候的确无力使其变成现实。子欲养而父不待，直到父亲患上绝症，我才深深体会到这句古语的深刻内涵。我强忍着泪水，违心地对父亲说：“你患的是胃溃疡，吃几副药就会好的。就在郑州住一段吧，咱白日逛街，夜里看戏！”父亲说啥也不肯：“既然没大碍，明天就回去，快该收麦了，咋能在城里久住？”可怜的父亲，无论如何也不知道属于他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转眼到了7月。一天深夜，我接到父亲病危的通知后连夜赶回老家。奄奄一息的老父得知小儿子回来，吃力地睁开了浑浊的眼睛。我握着父亲干瘦的手失声痛哭：“爹，你一定挺住！等你病好了，我就接你到郑州去住，白日咱一起逛街，夜里我陪你看戏……”父亲眼里噙着泪望着我，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

　　父亲带着期待永远离开了我们。多少年来，我从儿子熬成了人父，住房从9平方米的一半变成190平方米，但一提到住房，就想起父亲；想起父亲，就暗自垂泪。人间至情，莫过父子。我知道，父亲的期待，成了我心头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