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到汉关,满怀是秋意。刚下过雨,山川明净。风,沿着涧河,左一撇,右一捺,便撑开臂膀、坦畅物语。我,抬抬头,弯弯腰,见谷也宽阔,水也宽阔。
关前,小木桥躺在浪朵上,正淘洗那昨日的疲惫,忽然一阵汽笛响过,脚步又踏了上来。岸边的草木都在减肥,枝丫弓在阳光里俯瞰着沙滩,从半红半绿的叶片里,翻出一层橙黄,若背着思念,准备着陆。
远远地,我望见关楼上有片浮云,像运丝绸的商贾牵只骆驼,探头在河边饮水。那一刻,我蹲在几百米外的断崖古道,抚摸着千年前的车辙,顿感皱纹长满一身。而那深深的脚印里,厚厚的苔藓,青黄缠绵在一起,却能叫人思绪舒展。
午后的阳光,已经开始逆转。路,枕着曾经被驼铃和号角震落的岩石,躺在曾经被马蹄踏破的石板和车轮轧碎的紫砂上向前延伸。蓦然,一群蝴蝶从眼前飞起,让我不经意间,仰望到了河谷两岸青龙山和凤凰山的高度,以及山上陇海铁路和洛新快速通道的速度与长度。
汉关,即汉函谷关,由西汉“楼船将军”杨仆所建,是重要的军事战略要塞,史称“崤函锁钥”。据史书记载,东汉时,这里已是“上罗三关,下列九门,会万国之玉帛”的商业口岸,有“丝路第一关”和“豫陕孔道”盛誉,光武帝还特于此设了“大驾宫”。至北周,大将贺若敦加设“通洛防”;至隋朝,炀帝又设“显仁宫”;至唐代,高宗再设“合碧宫”,成为一座煌煌关城。
这是我第三次走进汉关,一个人,一条心,是一次从历史中卸下思想抱负、从秋色中沐浴灵魂的旅行。厚厚的城门,敞开着时光隧道,让人自由穿越。微醒的城池,街巷蜷在泥土,深深地踩压着时间。茶棚里,秦砖支着石桌,几个陶盅,已被茶锈压碎。马厩前,蜘蛛趴在仅剩“汉”字的瓦砾间,悠哉地纺织着丝绸。
我不知道在关城内徘徊了多久、转了几圈,唯一的“社交家”——蟋蟀,它们一次次从新打的洞穴钻出,叽叽叽招呼着,仿佛在告诉我里面还藏有很深很多的城事。而我,似乎对此已毫不在意,我认为埋下的事物才叫历史,一旦看到都会蹭到暗伤。因为,历史是明天的伏笔,生活的方向总在明处。
城门的秋风推着秋风。登上关楼,已见落日熔金。望气台和鸡鸣台,像两座风干的驼峰,像“关”字上摆脱沉重行囊的标签。台阶上,野菊花自由地开放,用金色掩护着痕迹。台面上,蒿草倾斜的尺度,随风摇摆,不再是有刻度的历史时针,给人一种随遇而安的感知。
本该到了返程的时候,秋风突然在河面上画了个圆圈,月亮便画着古老的圆周,从半抹晚霞中,从一汪宁静中,慢慢地,满满地,飘了起来,很快飘上我头顶,悬在关楼的瓦脊上。霎时间,关上下、城内外,像下起一场桂花雨,像洒落一片时光沙。晚风吹拂,月华溅在脸上,变作一群舞动的小小豆娘,轻轻盈盈、闪闪烁烁,叫我如抓时间一样,一把就想抓住。
夜幕越来越低,月光越来越亮,古道边的草地上流淌起月亮河。我跑去站在河中,寻一块卵石作舟,边渡月,边挹月,边啜月,从匍匐的蛙鸣蝉叫的缝隙里,抱着月魂游出去,游到小木桥桥头的一片幽篁,收容我一生的秋思,纷飞我一生的秋愁。
岁月如诗,涧水如歌。“远去了刀光剑影,暗淡了鼓角争鸣”,在没有“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今天,班超、李白、杜甫、吕维祺、张伯英、康有为等,即使能重生,于此也写不出悲壮、豪迈的诗词了。
那一刻,蓦然回首,但见广袤的星空下、苍茫的大地上,汉函谷关,像把石锁,固守在涧河岸,像具马鞍,安放在丝路间。曾有的雄伟、威严和繁华,安谧地支撑着年轮的弧度,沐浴着秋风明月,珍藏着静好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