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尾巴还抖着最后一点料峭寒冷,县城却停止了供暖。我从市里赶回家中,母亲说:“家里洗澡冷了,陪你爸到街上的浴池去洗洗澡。”父亲嘟嘟囔囔不情愿,但还是跟我出了门。母亲在身后交代:“去大河洗澡堂,那儿便宜。”
我在前边走,父亲跟在后边。我能听到父亲的鞋拖拉着地的声音。父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前几年因脑出血在医院里昏迷了20多天,病愈后反应迟钝了很多,也不愿意和外人交流。
我小的时候最讨厌洗澡。澡堂里人多拥挤、气味熏人。我最怕父亲给我搓背,父亲是军人,手劲儿大,总是疼得我龇牙咧嘴,常常是洗完澡后,身上却留下被搓伤的一道道痕迹。每次洗澡他总是在前面大步地走,我远远地跟在后边,嘟囔着快点长大吧,长大我就可以自己去洗澡了。
大河洗澡堂门口竖了个牌子:内部装修,暂停营业。父亲似乎得到了解脱,说:“回家自己烧点水,冲冲就行了。”我没答话,直接又往鼓浪屿桑拿中心走。父亲无奈地跟在我身后,鞋拖拉着地的声音很重。
鼓浪屿桑拿中心装修得很豪华。父亲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地方,看到厅里的价格表,脸色沉沉的。我拿了号牌套在父亲的手腕上,领他进去。父亲走进浴池间,我在更衣室等他。闲得无聊,我掏出手机看狐朋狗友发来的各种各样的黄段子。忽然我想起父亲还没见过里面的阵势呢,就赶忙到了里间门口,看到父亲果然还站在屋子当中,不知所措。我朝父亲大声说:“爸,哪个池子都可以下的,随便,冒泡的是冲浪按摩,烫不着。”父亲慢慢腾腾地挪进大池子里。
我小的时候,部队家属院只有一个澡堂,每周开两天,星期六是女人洗,星期天是男人洗。澡堂里有一个大池子、一个小池子,大池子是供人洗澡的,小池的热水是供人兑上凉水冲洗用的。父亲经常说:“当年我们行军打仗的时候,十天半月见不到一盆热水,那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解放了,每天都有一盆热水洗洗脸、泡泡脚。”
父亲冲洗完,走进更衣间,脸上多了些红润,说搓澡师傅搓得就是舒服,但要10块钱,太贵了。父亲是在埋怨我没有同他一起洗,帮他搓两下就省去了10元钱。
更衣间里的一个中年胖子正在喝茶,对我父亲说:“老先生,花钱多点,可洗着舒服啊!”
父亲看看胖子,没有说话。
胖子又说:“老先生,我看您的气质,像是当过兵、打过仗的人。”
父亲眼睛一亮:“你看出来了?扛了20多年的枪,解放这个县城就是我们部队打的。”父亲有意扭过身子,肩胛上的伤疤很显眼。
我说:“我爸爸负过伤,立过二等功。”
父亲仰起头,等我往下说。
我接着说:“两次二等功。”
父亲这才慢慢地坐下,说:“说这些都过时了,没人愿意听了。”
胖子正经地说:“老先生,不过时,我最佩服你们这样的老同志。我开了个公司,我不缺钱,可我就是没好办法教育我儿子。我经常逼他看过去打仗的那些老片子,要他知道老红军、老八路、老解放为什么流血牺牲,真怕他们只会享受忘了本啊!这一着还真管用,孩子懂事多了。”
父亲显得挺激动,穿好衣服出门时,还专门跟胖子握了握手。
街上,华灯缤纷。
我在前边走,父亲跟在后边,我没有听到父亲的鞋拖拉着地的声音。扭过头,看到父亲的脚步迈得很有力,两只胳膊有节奏地甩着,嘴里还哼着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本版插图 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