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敢轻意把笔触伸向车站,更不敢轻意把墨水儿洒向站台,因为那地儿滥情,有着生命不能承受感情之重。“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写的是船,其实用来写站台也适用。
“挥手从兹去。更哪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这是离愁。“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毛泽东《贺新郎·别友》)这是别绪。伟人尚且如些,何况我等百姓。
在我的记忆中,最轰轰烈烈的送行是送姐姐上山下乡。那是1969年的冬季,姐姐18岁。天出奇地冷,人的心也出奇地冷,可是,还要表现出火热,因为那时的一切都与政治沾边。火车站上人山人海,都是送知青奔向广阔天地的。列车静静地停在轨道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忍离去。车内车外却人声鼎沸。大家惜别感情的车轮似乎已被闸瓦死死地抱住,努力表现出轻松。
“呜——”突然,汽笛长嘶,人们感情的堤坝再也承受不了重压,一下子冲开了无数个宣泄口,顿时车里车外哭声恸天,泪如飞雨!
在那种氛围里,由不得你铁石心肠,由不得你不哭。从此,我到站台就没有了好心情。
以后,我无数次出过家门,有成千上万里的远行,也有三五百里的短途。可是,我从来不让人送。一个人离家,孤寂不?孤寂。凄然不?凄然。但是,孤寂我就让他孤寂,凄然我就由他凄然。我让情绪在站台上打住,把车厢当成冰箱与烤箱,冷热都与它同行。
火车给接站者送来了无限的欢乐、欣喜。人们在站台上握手、拥抱。接站的人感情是张扬的,张扬得近乎夸张。须臾,火车又开走了。火车拉走了远行的人,也给送站的人留下了失落、茫然,甚至是悲苦。被送者向站台挥手,送行者向车厢挥手,甚至跟在车后追赶。送别的人感情是张扬的,但是,此时没有人认为他们在夸张。
没有什么地方的人像站台上的人感情那般复杂了。站台集悲欢离合于一时一地,能跟站台相比的怕只有戏台了。可是,戏台上毕竟是表演,目的是给人看。和戏台不同的是,在站台上宣泄感情的人,压根儿就没想给别人看,甚至怕给别人看。
站台也是暧昧的。尽管它只是一个狭长的平面,却有着酸甜苦辣的多维空间。迎来,它演绎着欢乐;送往,它诠释着惆怅。站台既是欢乐的起点也是欢乐的终点,既是痛苦的起点又是痛苦的终点。有时那些痛苦与欢乐又扭在了一起,失落和怅惘也来助阵。于是,站台不能承受感情之重,发车时只能让人远站。站台种植离愁别绪,收割离愁别绪,又生长着离愁别绪,它承载着太多感情的大涝或大旱。
人生的舞台何尝不是站台。人生的舞台是拉长了的站台。因为有更长的时间和更广的空间,于是,我们的演出精力远不如在站台上那样集中,感情也有些淡然。因此,我们在人生舞台上的演出远不如在站台上来得精彩,不可避免地露出了许多破绽。
我希望人生的戏最好能搬到站台上演出,因为那里紧凑、精致,没有虚伪、没有矫情、没有粉饰、没有做作,更没有假戏真做……